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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番外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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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每做完一单买卖, 楚三派总喜欢找一个陌生的地方歇歇脚。

陌生的人,陌生的事, 让他心情愉悦。尽管多数情况下,这位秉信着人在世间就要及时行乐的盗圣,并不怎么会多愁善感。

但在这个柳絮迷乱的三月,楚三派乘舟顺流而下,望着一川江水, 似被什么突然触动, 第一次觉察心内沧桑。

算来也在江湖上浪荡许多年了吧, 他狭长的双眼一时迷蒙, 回忆起这些年闯下的那些大案,偷盗的无数珍宝, 有些细节居然已经记不得了。时间的流逝, 似乎比他那一双手还要神不知鬼不觉, 风雨飘泊十数载, 竟也从未觉得厌倦。

楚三派按了按胸口,在船板上找了舒服的位置, 半侧着身子倚拳而躺, 捧起一坛酒高声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啊!”

喊罢自笑, 仰头一饮而尽。

一觉过后已近晌午,楚三靠船登岸,来到一个无名镇。镇上人烟不盛,路旁柳绿花红兀自盛放, 明亮空气里拂动着春天的气息。

他踩着碎石铺就的路,走进一间不起眼的面馆。屋里只有三张粗木桌,他挑了个靠墙的位置,解下背后的包袱,放下手里的酒坛,想了想,又把腰间的锦囊解下放在油乌的桌上,然后点了一碗阳春面。

“稍等,就来!”招呼声来自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这姑娘生得削瘦,个头也不高,干起活来却很麻利。只见她往土墙边的那口大黑锅中贮了清水,再往灶里添足柴火,待咕噜咕噜的水声随着白汽冒出,就揭锅盖,提笊篱,将细长雪白的面条下进去。

楚三派盯着忙碌碌的背影,露出惬意的微笑。

女孩一边挑着长竹筷搅面,一边与他搭话:“先生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嗯?”楚三派回了下神,低头往身上看,“看得出来?”

“是呀。”女孩没有回头,脆生生的声音仿佛带了笑:“一看先生的衣着气派,就不是我们这地方的人呢。”

楚三派尚算年轻的脸上露出微笑,“你一个人看店?”

“嗯,我娘出去采买了,娘不在时,都是我看店的。”

“哦,那你……”

“那你真是很能干”还没出口,一个衣裳破烂的黢瘦少年犹豫着走进店。少年望了望桌上的包袱,又猛吸两下鼻子,看人的眼神中多了分乞怜,哑声道:“先生,能赏我口吃的么,我……”

恰时少女端面上桌,少年黑亮的眼睛盯住那碗腾着香气的面条,顾着咽口水,话就不下去了。

女孩儿看看客人,又看看少年,有点不知所措。

楚三派把碗前推一分,“行,这碗给你。”转头对女孩道:“再煮一碗。”

“好。”女孩开心地应了,返身又去煮面。

那少年真不客气,捧着大碗没等坐稳,脸已经埋了进去,中间被面噎了一次,被汤呛了两次也不管不顾,只是像抢命一样把面条往肚子里咽。

楚三派微微皱眉:“慢点儿吃,不够再给你一碗。”

少年腾不出空闲应声,吃得额角微微见汗。

“先生你真是好人。”少女在灶前笑着。

闻此一言的楚三派立刻儇佻了笑意,耸肩道:“倒是不常有人这么我。”

一碗面很快见底,隔着辨不清本色的粗布,似乎都能看到少年鼓起的肚皮。楚三派没看他,自顾自喝着酒。谁想这少年了个饱嗝,一抹嘴巴,起来就向外跑。

盗圣嘴角轻勾,眼睛还在酒里,随意抬脚一格,少年就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正过来上面的少女吓了一跳,以为客人生气了,往他脸上看去,却是半笑的样子。

少女连忙替他数落地上的脏子:“又不要你的钱,你跑什么?人家请你吃面,你不个谢字就跑,难怪先生不高兴了。”

她的声音本就清脆,再加上故作的怒意,更显出女孩的可爱。少年却充耳不闻,起身再次往外跑,楚三派微微叹气,倾身在他肩膀一磕一带,把他按回刚刚坐着的位置,口中道:“放下。”

声音仍是不高,却隐隐透出威慑。

少女这才发觉面碗烫手,赶忙放在桌上。

楚三派眼盯少年,少年别着脖颈僵持一会儿,慢慢展开肮兮兮的手,把缩成一团的锦囊放回原位。

少女恍然地“啊”了一声。

“倒不是为他一个谢字。我也没有生气。”楚三派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不动声色地看着少年的肩膀一点一点塌下去,黝黑的眼眸暗下去,方才徐徐开口:

“东西不值钱,你拿了也没什么。只是我就是做这一行的,若被个毛头子撬了行,岂不被人笑话死。”

两个少年人同时瞪大眼睛,惊异地看着他。

楚三派笑了。他自己刚刚出道的时候,也是他们这般大的年纪吧,那时候他也是无法无天,什么酒都敢喝,什么人都敢信,什么事都敢干……

怀念之情一起,便有心逗逗他们,自报名姓道:“楚三派,听过没有?”

“盗圣!你是盗圣楚三!”也许是因为过于激动,或者是一碗汤面下肚有了力气,少年的声音变得清亮。

楚三派长眉一挑,“哟,还是有识货的。”

少年脸上充血,又悔又愧:“我、我不知道是您,我听过您的名号,我和我朋友都十分敬仰您!”

接着,许是因为心中偶像看起来和善,少年的脑袋凑得近了些,心翼翼地问:“您、您能给我讲讲您在江湖上的故事吗?”

江湖。

从一个从未踏入江湖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两个字,楚三派一瞬恍惚,而姑娘不知何时也搬了长凳凑过来,托着脸颊殷殷望向他。

楚三派迷朦的眼眸一亮,嘿嘿一笑,指着酒坛对少年道:“你把它喝完,我就给你讲。”

少年二话不,提起坛子就灌。

楚三派乐不可支,倚臂问他:“你喝过酒没有?”

少年一气儿喝完,才咣当把坛子放下,一边皱眉一边咧嘴,“饭都吃不饱,哪里喝得到酒?我喝完了,您话算话。”

女孩给他舀了一瓢水,少年嘴里辣,正想着痛喝几碗水,刚要接就被拦了:“这么好的酒拿水浇?记着,以后喝酒不喝水,有了酒,还要水做什么?你第一次喝酒就喝到这上好的佳品,也是难得。”

而后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摆出讲故事的架势。

“我话算话。这就是第一个故事。”楚三派手指空坛,“这是我从太原停云庄带出来的‘须尽欢’,一两抵得一斤黄金,一共两坛,给了你半坛……你品出来滋味没有,没有?算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

“我会醉吗?”少年露出一种近似天真的神情,既有初尝美酒的欣喜,又有一丝未知的忐忑,还有一种对仗剑携酒闯天涯的豪情向往。

盗圣对上他黑亮的眼睛,不由笑道:“这酒前劲绵柔,后劲却足,你嘛,应该能挺到我讲完故事。”

“那大侠快!”少年面泛红光地催促,仿佛已经醉了。

(二)

楚三派可讲的故事很多。

譬如有年仲冬,他在徒太山颠蹲守整整一个月,只为等着山中唯一一只独眼的七间雪狸现身觅食。他听这种独眼雪狸的眼珠,比世间任何一颗宝石都要美丽。后来果真等到了,见到了,相信了,却眼睁睁看着那只精灵从面前蹿过,终究没忍动刀。

再如那一年的端午,逛庙会时他不过手贱顺了一把不值钱的扇子,就阴差阳错被当成了杀人凶手。那时他刚刚有名声,可惜不是什么好名,若非死中求生自证清白,这条命就算交代当场了。

还有那个叫秋娘的女人……算了,这件事不提也罢。

总而言之,楚三派肚子里的故事,怕比茶楼酒肆里的书人还多些,但他今天看到两个不谙世事的少男少女,突然对或惊险或热闹的往事失了兴趣,反而很想一在这些发生之前,更早之前,他初入江湖的故事。

对于十六岁出师那天的情形,楚三派还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上的阳光和任何一天都不一样,山比平日暄闹,云比平日飘浮,连师父看起来也比平日更加和蔼。素来话少的老头儿,在那一天给他准备了一套裁剪合身的行头,一柄磨得锋亮的匕首,还有一副送闺女出嫁的神情。

十六岁的楚没有多少离别情怀,咧嘴露出一口白牙,心情十分雀跃。

师父见他如此,不露声色地叹息一声:“知道你等不及要出去闯了,临走前,师父还有话嘱咐。”

“师父请。”

“干了我们这一行,就一辈子落在别人舌头里,这没的可。但你得记得盗亦有道,偷是贼,大偷是盗,你图财可以,不许害命。”

“是。”

“在外万事心,不可轻信别人,不可好勇斗狠。若是闹出什么自己收拾不了的,能跑就跑,跑不了的……也别出为师来,没用。”

“是。”

“别爱出风头四处挑衅,死得最快的永远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鬼,记住了吗?”

师父一句,楚答声“是”,到了这最后一句,他却不应声了。

沉默片刻,少年昂起头道:“不找人比试怎么出名,不出名,怎么在江湖立足?”

少年的眼神像新发于硎的刀锋,把一字一句磨得精亮:“师父放心,不管徒儿伤了废了,成了败了,决计不会抬出师父的名号,不过这风头,徒儿是定要出一出的!”

老人看着轻狂年少的徒儿挺直的脊背,轻轻叹了一声,不再什么,目光追随那道背影直至不见。

但他老人家大抵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徒儿第一个找上的人,就是盗圣杜景休。

都道年少轻狂,但那时候无处安放的血气,竟真的冲没了死生浮休,连什么是害怕都不知晓。之所以啃上这块最硬的骨头,楚三派的想法其实简单至极——既然出名要趁早,那么擒贼先擒王。

杜景休年逾不惑,终年爱穿月白色的儒衫,终日平和的脸上没有一道皱纹。这一日他依旧一身月白,在西湖旁边的飞仙楼当窗而坐,衬得整面湖水都清凉爽快。

就在这位名头极响的人物放下酒杯,准备享受飞仙楼闻名遐迩的西湖醋鱼时,一个长着桃花眼的少年撞了进来,要跟他争一争“盗圣”的名号。

杜景休看了看少年,只聊家常似的问了一句:“你是谁?”

找到人并不难,毕竟盛名难避。但这样一位一身清雅,满脸与世无争的大叔,还是和楚的想象差了很远。

而且这样鼎盛有名的人物不是应该酷酷地上一句:先不要话,让我吃完这条鱼——如此才更符合身份么?

杜景休平淡地看着他,还在等答案。

不知为何,楚觉得自己的气势已先泄了一半,为了不泄掉另一半,只好闷闷作答:“我叫楚三派,学了点本事,想跟大叔你比比,搏个声名。”

“好啊。”完杜景休扔掉筷子,当窗翻了出去。

楚傻眼,一刹之后掌心点桌,也跟着飞了出去。

时值六月,湖面上田田莲叶,翠碧接天,杜景休如一点白鹭在荷叶间几个起落,便没了踪影。

楚目不错睛极力跟随,心中惊于对方的轻功之高。

湖光碧色在远离他,人迹声喧也在远离他,当他觉得气力将近时,迎面看见杜景休立在前面一颗柳树下等他。

杜景休端的是玉树临风,楚却叫汗濡湿了后背,他咬牙望着这位气息平和的大叔,一丝火气也生不出来。

杜景天等他气息匀了,微笑道:“轻功不错。既是要比,就按前人的规矩,翻跟头吧,一炷香内,翻得多的为胜。”

“什么?”楚一时反应不及。

杜景休轻轻折下一枝柳条,几乎是瞬间在地上扫出了两个浑圆的圈儿,而后看一眼,满意地扔掉柳枝:“你翻得比我多,我就把盗圣的名头让给你。很公平吧?”

这一手“双庸探柳”是十分高深的玄门功夫,可惜当时的楚三派眼力不够,并没留意。但他毕竟不傻,总觉得这里面应该有点什么阴谋诡诈,可左右琢磨,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杜景休耐心很足,负手安静地等着。

“大叔……”楚还是忍不住把疑惑问出口:“这不会太儿戏吗?”

杜景休耸耸肩膀:“我不喜欢太麻烦的事,又不好以大欺,就比翻跟头。”

楚深吸一口气,“好,翻就翻!”

“然后呢然后呢,谁赢了?”面馆中的少年听得入了迷,急不可耐地询问。

楚三派呵了一口气,“你觉得呢?”

女孩接口道:“既然先生如今是‘盗圣’,自然是……”

未等完,楚三派轻轻摇头。

“……输了?”少年面上有一分不知掩饰的失落。

楚三派望着那碗成坨的面,忽然问:“你还吃不吃?”

好奇心完全淹没了少年的食欲,他草草地晃了晃脑袋,催促他快讲。

楚三派却像故意卖关子,拿起筷子在碗里拌了拌,挑起一筷头儿送进嘴里。

(三)

翻跟头的动作算不得优雅,何况是前后两任盗圣一齐在柳树下翻跟头,那场面绝对可在江湖名人逸事中大书一笔。

但当事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风过香尽,两条人影大喇喇地躺在各自的圆圈里,胸口都在快速起伏。

“五百三十一。”

两人同时报出数字,声音吻合得出乎意料。

静默。不长不短的静默后,楚笑起来,由衷赞道:“大叔你……蛮行的嘛。”

这翻跟头没什么技术含量,也不需内力深厚,比的只是体力和耐力。都拳怕少壮,论轻功楚三派自认不如,但若比赛翻跟头,他一心以为自己胜机更大。

杜景休也笑:“所以我可能还不算老。”

“大叔当然不老。”少年得真心实意。顿了顿,又不甚认真地问:“平手,怎么办?”

西斜的阳光透过柳叶洒下来,杜景休歪过头,看着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思索一番后开口:“我明天要去广寒楼取一样东西,之后离开杭州,再找我就难了。你若还想比,明晚就约在那里,如何?”

楚三派一下子坐起来,“广寒楼?涧苍阁的那个广寒楼?那个江南第一楼?”

杜景休淡淡道:“正是了。”

涧苍阁的名头大得很,大到你在外面随便进家酒楼,兑张银票,都可能是照顾了涧苍阁的生意。阁主席客尘在黑白两道人望颇大,一手池影剑出神入化,便是昔日江东第一剑客殷意鼎盛之时,亦不相伯仲。而他一手创下的广寒楼,即专司珠宝奇玩生意。

杜景休既去“取”东西,那意思便很明确了。只是自席客尘立阁之日起,还没人敢广寒楼的歪脑筋,先不论大家是否有那份信心能敌过守楼的竹枝三怪,便真是得了手逃了出去,从此以后也难在江湖上混下去。

楚三派不是想不出涧苍阁发动遍布武林的势力,满世界追杀一人的场面,但他天生的无法无天,凡事从不考虑利害得失,只凭一腔意气。再者,事儿是他挑起来的,怎么也不能先认怂吧。

思及此处,少年似乎找回了先前的半口气,豪迈地问:“大叔你,怎么比?”

“以明晚戌时为始,子时为止,谁先拿到‘剪秋纱’,就算谁赢。”

“剪秋纱?”楚三派又吃了一惊,眼里放出贼光:“就是那‘昼有兰芷之香,夜有明烛之光,佩为驻颜之术,服为祛邪之方’的剪秋纱?”

“不错。”未等少年细想,杜景休接着又道:“不过事先好,你若栽了,我可不救;你若赢了,盗圣之名归你——但东西得归我。”

楚三派笑出声来:“大叔你这凑四合六的买卖做得好啊!”

杜景休也笑,稳重的情容中透出一分狡黠:“那你比是不比?”

“比!怎么不比!”

不管杜景休心中是何算盘,楚三派定了主意自行其事。

他用了一日功夫,将广寒楼外的布防踩了大概。楼宇共有九层,每层四扇檀窗分开四面,庭院之中只有稀松的几处看守,且那些人模样懈怠,仿佛对这盛满奇珍异宝的江南第一楼不甚在意。

他暗自琢磨,照这个情形,广寒楼恐怕是外松内紧。

如果对楼内的情况一无所知,杜景休又会如何行事呢?点子没踩住便动手,颇犯行家忌讳,想起那位大叔成竹在胸的微笑,楚三派总觉得是被他诓上了一条贼船。

不过……贼船就贼船吧,少年扬起脸,怪得趣地笑了笑。

夜很快来了。

广寒楼清辉莹莹,仿佛当真引蕴了月色光华。晚风将动未动时,一个黑纱蒙面夜衣裹身的人影几个纵跃蹿到了广寒楼边,他的身形矫如狸猫,未等清辉照在身上,已经迅疾地隐入暗中。

闷热的夏风鼓躁着少年心中的逞跃,他撇开落在眼前的一绺头发,提气腾上三楼,随即又一个空地拔枝,扳着檐角冲到四楼,从半敞的窗子滚了进去。

这套一气呵成的动作不曾惊动任何人,楚三派站起身,迎头撞见放在旃架上的一颗赤珠。

他的眸子本能就是一缩。

剪秋纱不是一朵花,也不是一匹布,“香妃兰芷,光夺素蛾,佩之驻颜,服之祛邪”的剪秋纱,正是他眼前这颗散着绯色幽光的宝珠。

他本不知东西在这儿,原算着进来之后慢慢摸,如此凑巧反而警惕其中有诈。

当即楚三派提起十二分心,将阁内细细察看一遍,却没发现任何机关陷阱。

除了搁置珠子的旃木架。

楚三派耳廓微动,面纱下鼻翼轻扇,一步一挪地向那架子靠近。

在山里给师父磨了这些年,他的手脚已然极稳,待距宝珠只有一尺之隔时,楚三派静了一霎,霍然探出长臂!

他右手的食、中二指以电闪之势探珠在手,同时翻掌向架底的空巢一夹,时间就此凝住。

珠子蜷收在食指与中指之间,而他的无名指与指,正紧紧骈住设在宝珠下面的袖箭。

袖箭的尾端连着肉眼不辨的丝线,一旦“剪秋纱”离了旃架,隙不容发之间,袖箭便会扯动丝线触发警报。

容不得分毫空隙,却容得楚三派两根手指,两根最不灵巧的手指。

笔直伫立的黑影一口长气未吐,静着将怀里早已备好的石头轻轻压上原位。

随着这个动作尘埃落定,楚三派心里响起一个声音:我赢了。

也就在同时,他耳中响起另一个声音——警钟的声音!

怎么!

当下一瞬间,楚三派还以为是紧张过度出现了幻听,等他意识到真有其声,脑子里嗡地一下,下意识要跑,一个瘦长的身影从窗外飘了进来。

不错,是飘,此人的身体就像一只没有骨肉的幽灵,只随微风飘荡东西。

楚三派定睛瞧去,看见一张眼眶深空,嘴唇苍白,瘦得皮包颧骨的脸。他尚想不出自己何处露了破绽,乍见这一副尊容,胸中添了一惊,压着心魂将珠子收好,勉强笑问:“不知阁下是竹枝三怪中的哪一位?”

那人的神色如同大梦不醒的游魂,迷离地摇了摇头,脑袋在肩上摇摇欲坠。

即便不答,楚三派也听过“游魂惊梦竹外枝”的大名,不敢多作耽搁,并指朝竹外枝咽喉疾刺。

竹外枝全然不动,只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呓叹,楚三派的手指就像探进了一滩烂泥,力道半点不受自己控制。再要拔出,却发现自己整条右臂如同被泥沼牢牢吸住,竟动弹不得半分!

然后竹外枝动了,他了无生趣的眼眸发出一点亮光,那条隐在宽袖中的手臂拂风摆柳般轻柔一挥,楚三派就飞了出去。

他整个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背将挨未挨上花梨地板,忽而满弓后背,人如离弦之箭从地上弹起,直直射向竹外枝。

他的手掌下,隐约闪出一片寒光。

我就不信你真的幻化无形、刀枪不入!

竹外枝当然不会刀枪不入,所以当匕首的锋芒逼近时,他平地向旁瞬移一尺。这身法带起的雾气叫楚三派眼前一花,屏气再刺,那人再移,如此五六招后,刀锋始终未能沾衣。

这人全身软囊囊的,看似都是破绽,其实无隙可寻!

(四)

钟声迟迟不歇,楚三派心想与他纠缠下去不是办法,当下寻个空隙将匕首钉向竹外枝心口,自己寻门便逃。不料刚到门边,一个男孩平空现在门口,就地一个漂亮的翻滚,薄掌如刃向他踝上斜削。

楚三派本是发尽了力气向前狂奔,此时收脚不及,亦来不及跃起,便也学着这人的样子就地一滚,眼睛觑着咫尺之近的楼梯出口,算就顺势滚将下去,此时逃命要紧,也顾不得什么形象。

但那男孩显然没给他这个机会,他将自己的身体蜷成一个圆胜满月的球形,朝对方奋力一撞——

只及伸手在胸前挡了一挡的楚,就这样被暴起的弹丸击落梯下。

……平心而论,他的武功原是不弱,若真与对方拳对拳脚对脚地比试一番,谁输谁赢还难得很,可惜竹枝三怪的名声原就出在一个“怪”上,他根本是满身力气无从使出。

男孩似乎比竹外枝善谈,一蹦一跳来至他面前,脆亮地问:“阁下是哪路英雄,敢到广寒楼来找麻烦?”

楚三派贴着墙角直起身,面纱已被汗水濡透,虚咳一声:“阁……下是谁?”

“竹里凰。”

“我倒也听过阁下的大名……”楚三派骨头生疼,嘴上不肯示弱:“只是万万没想到,竹里凰竟是个鬼头。”

竹里凰的脸色因这句话显见地愤怒了,他的年纪做楚三派爷爷都绰绰有余,只因练差了功夫才这副模样。听得后生嘲讽,他怒着眼眶低吼:“臭子,你今天既落到爷爷手里,就别想走了!”

他虽然愤怒已极,声色依旧如稚子撒娇,毫无威慑可言。而且一个外表乖巧的男童,却要骂比他高大许多的人为臭子,怎么看都觉得好笑。

于是楚三派就笑了。

于是竹里凰就更怒了,弯背抬足蜷缩身体,再一次朝着讥笑自己的臭子死撞过去。

这一次他的速度更快,力道更猛,既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又像一颗长着眼睛的铁弹,楚三派左闪他也向左,右撤他也向右,在狭空间内把对手逼得进退无路,躲无可躲。

楚三派腾挪失地,心里比吞了一树黄莲还苦,只是叫不出。眼前的这个怪物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一团滚刀的肉、跳跃的球、烹砸不烂的铜豌豆!

在实挨了几下子撞击后,他终于忍不住大喊:“什么变态武功!你撞在墙上不疼啊!你到底会不会好好架!你敢不敢和爷好好一场!”

旋转的铁弹也在空中大喊:“爷爷撞死你!爷爷压扁你!爷爷砸出你稀屎!青青!青青怎么还不来!”

随着这通骂喊,他看准时机,把七荤八素的楚三派从阁窗撞了出去。

破窗而出时,楚三派甚至听到脊椎被那老变态撞散的声音,直接一口血水吐在琉璃瓦上。

但他连顾都顾不得,起身就得跑。适才与其竹里凰看准了时机,不如是他看准的时机,以身为饵,赚得一个金蝉脱壳的机会。

但只跑了两步,金蝉就几乎变成了死蝉。

因为楚三派看见了一个女人。

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一个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年轻,也不年老,眼中既没有笑意,也没有杀意的女人。

但当这个女人站在面前,一瞬不瞬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件新鲜玩具的时候,楚三派还是绝望了。

他一边想着“姓杜的把我害惨了”一边叹气:“竹青青?”

女人眼不错睛地点点头。

“唉……”身入绝境的少年继续叹气:“姐姐能不能让一条路出来?”

女人轻轻摇头。

“那就对不起啦!”楚三派黑纱下的嘴角是嘲弄十足的苦笑,他已经没把握今夜能从这座楼走出去,是以一出手就用了最狠辣的招式。

女人偏头躲开他的掌风,楚三派却早有预备,左手自下从上探出,以一个刁钻至极的角度拍上她的腹。

女子闷哼着后退,楚三派寻隙便逃。

若他背后长着眼睛,会看到女子并没有追出,而是淡漠地瞧着他的背影,将中指扣在拇指之内,然后,轻轻一弹。

一声低不可闻的琴音响起,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只有心中的一根柔弦被撩动,楚三派只觉心头一种不出的痒,脚步便慢了一分。

女子勾指再弹,楚三派耳边掠过长刀割荡流水的喧响,此声过后,他的心头也化成一滩茫茫深水,被刀凌空劈过。

女子的招式虽然没有实际伤害,但给对手造成的感觉却十分微妙,难用语言形容。楚捂着胸口茫然后退,无意识地从檐角跌了下去。

他的心智还停留在那摸不着边际的一刀上,竟忘了使轻功,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庭中银光轻泄,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一丈开外,正好整以暇地等着他。

(五)

此人四十上下的年纪,和杜景休一样,保养得至多像三十出头。发戴紫珠夜光簪,身着香云曳雾袍,很有一阁之主的派头。

倒地的少年静了一隙,摇摇晃晃站起来,盯着对方手中那把长逾四尺的佩剑,暗自叹息。

不过几日之前,他还是个窝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愣头青,幻想着江湖里的快意恩仇,幻想用自己的一身本事去扬名立万,征服武林。但转眼之间,他非但被三个不会好好架的怪人消磨了一腔热血,而且觉得自己死期将至。

连他的名姓,都像飞鸿过雪,没留下什么痕迹。

席客尘突然开口:“我早了,竹枝三怪联起手来,杜兄你也未必是对手。呵,但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居然搞成了这副样子。”

杜景休?他把我当成了杜景休?楚三派一肚子暗火被勾起,大声道:“阁下手底下就没有能正常架的人吗?”

席客尘的微笑凝住了,“你不是杜景休。”

楚三派挑下脸上的面纱,仰天大骂:“我怎么会是那个恬不知耻的王八蛋啊!”

随着吼声他闪电般冲到席客尘身前,当胸拍去一掌,看架势竟不是为了搏个出路,而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使出最后一击。

席客尘向来不是个友善脾气,但见对方不是自己所等之人,态度又狂嚣如斯,当即利剑出匣半尺,胜过千年冰霜的寒气霸蛮侵出。

半尺剑锋虽不长,但削掉一个人的手腕,还是绰绰有余。

楚三派臂上寒毛根根竖立,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的人不知从何处现身,轻轻推回涧苍阁主的剑柄,将二人一分而开。

杜景休。

楚三派面色古怪地瞪住他,盗圣却没有看他,只是缓缓从腰间展出一样类似牛皮画卷的东西,向席客尘笑道:“是我赢了。”

席客尘看看他,又看看一旁来历不明的子,默了片刻,点头道:“是你赢了。”

杜景休心满意足地转回头,好像始才看到少年人的一身狼狈,故作惊奇问:“嘿哟,不过是了个赌,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

顿了顿,他想起什么补了一句,“刚刚骂人的话,不大入耳啊。”

楚三派假模假样地笑:“前辈拿我作幌子,此时又来卖乖,晚辈心里真是感动得很。”

杜景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眼角堆出几道浅纹:“被你发现了。”

楚三派一声长叹:“你先跟涧苍阁主了赌,要取他广寒楼一样东西,这时又正好碰到一个不知死活的傻子来挑衅,便顺水推舟利用了一下。你引我去盗剪秋纱,又触动机关引出竹枝三怪,你便可人不知鬼不觉地去做自己的事情。”

他本是一腔怨气,到此处也没了脾气,伸出两根手指从腰间探出珠子,“至于这个,却早已被你掉了包。”

“好聪明的子!”杜景休赞叹,复扬脸对席客尘微笑:“若不是这后生,还真不知道怎么不动声色绕过三怪,对上这三人,我也有点儿怵。”

席客尘冷哼一声:“你这贼骨头总有些狗屎运道。”

“过奖过奖!”杜景休笑眯眯,“那这珠子便物归原主了。”

他将手探入怀中,身体却蓦地一僵。

他的怀中,除了一团热气,什么也没有。

——楚三派的左手掌心,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二颗剪秋纱。两颗珠子比在一起,辨不出一丝一毫的区别。

是刚刚将他分开的时候……

杜景休不形于色的脸上浮现一层古怪,似是一个掌篙渡过无数急浪险滩的舵手,突然翻进一个不起眼的阴沟里。他又是不甘又是郁闷又是好笑,憋了半晌,最终虚虚吐出一口气:“疏忽了……”

席客尘嘴角轻勾,忽又皱眉,和杜景休同时发问:“掇星鬼罗异是你什么人?”

楚三派大喇喇站在两人对面,面色不改道:“不是什么人。”

杜景休的目光一短,轻吁道:“那也罢了……我老杜身上的东西被个初出茅庐的子摸了去,这盗圣的名头也没脸再用,是你赢了。”

楚三派却没什么得意:“大叔的赌约得清楚,谁先拿到剪秋纱算谁赢。虽然是个幌子,但大叔掉包在先,算来自是大叔赢。”

“这个时候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叔’?”杜景休看怪物一样量他。

眼前这个眉眼乖张的年轻人,虽然上了当,负了伤,一身的狼狈落拓,但此时孑然立在两位江湖名宿面前,不但气势丝毫不减,一双凤眼中甚至隐隐透出剑指星斗的锐气。

“好啊,好得很。”杜景休回看好友一眼,“我知道闯进你地盘的人,你素来不容,但今天我为楚求个情,你看如何?”

席客尘冷眼半晌,点了点下巴,“人可以放,我的东西得留下吧。”

楚三派闻言,突地顽劣一笑,双手以眼辨不及的速度将两颗珠子调换几回,扬眉道:“阁主想要哪一颗,在下定当奉上。”

(尾声)

“后来呢后来呢?”少年身上发热,脑袋发飘,眼里已有醉意。

“哪有那么多后来。”楚三派轻描淡写地。

几年后,他听闻杜景休中了域外魔魇的奇毒,退隐江湖养伤去了,自此再没见过。而他们之间两场以平局收场的赌约,多少年来,却一直精心收藏在记忆深处。

少年不甘心地问:“怎么会没有,总有什么的吧?”

楚三派看着他执拗的样子,撇头自笑一声。

被一腔意气鼓舞的少年,总是按他们的想像去安排远方的生活,他们总以为世上每时每刻都有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以为英雄永远是光芒万丈的,大侠永远是无人匹敌的。

等到他们也足够成熟,或许会像他一样,寻一个没那么多喧嚣的镇,坐在一家面馆里,独自喝着酒,慢慢回忆自己的青葱年岁。

这和老不老没关系,而是当他蓦然回头,清楚地看见了留在来路上的深浅足印。然后等到明天太阳升起,又能豪气干云。

“盗圣……您收徒弟吗……”

少年撑着神智完最后一句话,咕咚栽在桌子上。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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