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不想与我和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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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玄原本躺在床上，现在似乎要挣扎着坐起来一样，咬牙切齿地用力，好不容易抬起了手，却又被莫昱给按了下去。

只不过这次他没有就此放弃，而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反手扣住了莫昱细瘦无比的手腕。

“莫……昱……昱儿……”他的嗓音沙哑，像是古老的钟声，似乎只是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就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别这么亲切地叫我啦……”虽然满腔的怨恨，但是听到这个称呼，莫昱还是忍不住鼻头一酸。

毕竟这是第一次，有一个人以自己父亲的身份，这样亲昵地喊了自己的名字。

“是……父王……对不住你……”

莫玄的眼睛已经通红，苍老的眼里写满了悲伤与自责，即使这样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表情十分狰狞，像是正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一样。

莫昱突然怔住了，甚至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他居然从面前这个不可一世，着顾全大局的旗号做尽荒唐事，觉得自己从来没错的人口中听到了一丝歉疚之意？

这不可能吧！

“父王……太……自私……了……”莫玄已经开始有些口齿不清了，莫昱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他在什么。

“父王……贪恋美色……又……看重名誉，所以才……那么……对你和你娘……”

“父王……罪该万死……”

莫玄年轻的时候，就是一个无法定义的人，他是个正直廉洁的好大王，他却也喜好花天酒地美人相伴，故意偏私内外异法，若他不称职，但他政治上的手段也确实是卓越有效。

就是这样一个矛盾的人，流连花丛却一朵也不采，贪恋宫女的美色一夜春宵，却又觉得她和她的孩子有辱自己的身份了。

他堂堂苍兰王，如何能纳一个宫女为妃，还和她有了孩子呢？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所谓的儿子。

在他的印象中，孩子就应该白白胖胖可可爱爱的，但是这个孩子却像营养不良一样十分瘦弱，那么好看的一双杏眼，天真中混杂着畏惧，倒显得他格外与众不同了。

罪恶的开始，便是那一句出自真心的夸赞。

不过后宫的事自有后宫的嫔妃去处理，他并不是全然不知颜妃对这孩子做了些什么事，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死了也好活着也罢，只要不在他面前碍他的眼，随她们怎么折腾，都与他无关啦。

其实他也并不是一定要以送质子的方式与大梁搞好关系的，但大梁当时先后吞并了周边数国，他又觉得没必要鱼死网破，便想起了这个被囚禁数年的儿子。

舍家为大家，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当那个比正常十岁孩子还要瘦弱一些的男孩儿跪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衣角声嘶力竭地哀求时，也许是体内剪不断的血缘关系在作祟，他竟无法做到自己想象的那样无动于衷，内心开始隐隐作痛了。

可是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他强迫自己狠下心来，宁可折断了自己最心爱的笛子也要把那孩子抛在身后，留下一个冷漠而决绝的背影。

但谁也不知道，那天他在殿外站了好久，直到那悲恸的哭声渐渐停止，他才握着那截断笛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每次午夜梦回时，他都会被那个戴着面具的可怜孩子的哭声惊醒，浑身冷汗，难以入眠。

年轻气盛的他岂能相信自己做错事了？直到经年的梦魇凝成心结，直到年近知命垂垂老矣，才终于幡然醒悟，想要弥补年轻时的过错了。

自己那些引以为傲的“正宗血脉”正因那几句挑拨而兵戎相见互相残杀，整个朝堂被他们搅得腥风血雨混乱不堪，而自己就算四体尚且康健，也不敢保证能够伸得出手有效调节。

这一切都是拜他那个曾经柔柔弱弱的私生子所赐，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资格怪罪他。

他亏欠了他半辈子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莫昱面色惨白，笑声十分凄惨瘆人，眼球充血通红，瞠目欲裂，那张好看却狰狞的脸一寸一寸地逼近他，“你现在这些……没感觉到太迟了吗？我娘已经死啦！质子莫昱也已经死啦！现在只剩下你面前的这个，拖着满是仇恨的残破躯壳向你讨伐的废人啦！你现在这些……不觉得太迟了吗……”

“我母子二人一生忍气吞声逆来顺受，难道就活该落得惨遭凌辱一身病痛在痛苦与绝望中死去的下场吗！”

他猛地起身，从怀里掏出那把断笛，缓缓地伸到莫玄面前，就好像……这不是一把断笛，而是他二十年来所有的屈辱与苦楚，所有的磨难与痛恨，压得他的手不住地颤抖，像是他无法承受的生命之重一样。

“这支笛子断掉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发誓，就算我死后化作厉鬼，也要诅咒你永生永世……不得善终……”

莫玄的眼神艰难地聚焦着，松开了抓着他腕子的那只手，然后拼命挣扎着伸出手去，好半天才堪堪碰到了床头柜的柜门，剧烈颤抖着拉开抽屉在里面胡乱地摸着，最后终于握住了一样东西。

莫昱就那么紧紧地盯着他的手，瞳孔骤然放大，忍不住战栗了一下——

他从抽屉里拿出的那样东西，赫然是另一半的断笛！

他用力地撑起身——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仅凭自己的力气撑起身子，虽然他的全身只要稍微一动就能感受到刺骨的疼痛，他疲惫地靠在床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半晌才颤巍巍地举起手来，把手中的断笛与莫昱手中的那支，轻轻地拼凑在了一起，然后褶皱的脸上舒展出了一个宽心的笑容。

莫昱的眼泪瞬间喷薄而出。

“孩子……对不起啊……”他还保持着那个笑容，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他的头顶，极轻地拍了拍，“你可以……恨我，但……不要诅咒我下辈子啦……”

“下辈子……父王还想……补偿你呢……”

下辈子，就让我们当一对寻常父子，父慈子孝，共享天伦之乐吧……

“啊……”莫昱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了，顿时感觉头痛欲裂，双手使劲地捂住脑袋，喉咙中发出痛苦难耐的呜咽，“你闭嘴！已经……来不及啦！”

当他还在大梁的时候，每次梁帝到世子府做客，他都会缩在一边像个透明人一样不声不响。

他不敢看那两父子的互动。

明明都是一样的身份，他总是在心里苦笑，为什么……差别会那么大呢？

明明是冠着“最受宠的世子”的名头入了梁，为什么却从未收到过一句问候或是关怀，就连苍兰使臣入梁进贡，见到他都要退避三舍呢……

最开始他也会感到委屈，但是慢慢就不会了。

形如枯木，心如死灰。

如果这要是放在十五年前……甚至十年前，他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孩子的时候，应该会选择原谅他吧……

他等这份歉意等了十年，为此抛弃了一切众叛亲离，现在终于等到了，自己却早已经被仇恨吞噬，万劫不复了。

是这份歉意来得太晚，还是自己的出现太过不合时宜？

总之，已经是来不及了……

“好孩子……把……门口的侍从……叫进来……”莫玄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眼神稍微清亮了一些，但还是一句话咳几下，靠在床头动弹不得。

莫昱不知为何，下意识地起身出门，将被自己支出去的老太监又重新叫了回来。

老太监服侍莫玄多年，对他的心性早已了然于胸，见此情景不禁悲从中来，但还是缓了缓神，从怀中恭敬地掏出一份旨意开始宣读。

“寡人莫玄，刚愎自用，自谓无愧天下，但愧对吾心。”

“吾儿莫昱，钟灵毓秀，心怀天下，寡人西去，特传位于世子莫昱，以无愧先贤，无愧黎民……”

“望君乘风以破浪兮，揭百尺竿而高起，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莫昱只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一时丧失了语言功能，木讷地看着面前生命垂危的，他的父王。

莫玄只是慈祥又温和地看着他，眼里的光随着生命的流逝而一点一点地消失，然后缓缓地抬起胳膊，似乎是想要拥抱他。

他一早就写好了这份遗嘱——在他还能动的时候，他不想让苍兰的江山断送在自己手里，断送在自己的那些正宗血脉的儿子手里。

只有他能救苍兰了。

他其实早该死了，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他的极限了，他并不知道莫昱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但不知为何却始终相信他会回来。

不管是出于仇恨还是责任，他都会回来的。

莫昱依旧呆愣着，好像突然被抽去了魂魄，变得不声不响不发脾气没有动作，像个假娃娃了。

莫玄还自顾自地保持着那个张开手臂的动作，眼里就快要看不见光了。

父王一生……都没有拥抱过你一次……

好想抱抱你啊……可是拥抱……是代表和解的吧，你肯定是……不愿与父王和解的……

真遗憾啊……现在父王……要去向你母亲磕头请罪啦……不管她原不原谅我，总归要去试一试的……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如果有来生，父王一定不会，抛弃你们啦……

对不起……

儿子……

张开的手臂缓缓地落下，那双浑浊的褶皱的眼睛终于透不进一点光了，面前人的一切生命体征都消失了，但嘴角那抹淡淡的笑意却依然存在。

苍兰王莫玄，薨。

也就是在那一瞬间，莫昱的身体僵直地倒了下去。

【作者有话：今儿就这样吧……我要去复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