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八叔（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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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么，太子自尽了？”

梁帝的反应并不算激烈，甚至颇有些有心无力的感觉，跪在地上的张公公不禁战栗了一下，然后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络绗脸色也变得煞白，顺势就红了眼眶，一双含情柳叶目里也蓄上了些晶莹，低着头似乎在拼命压抑着悲伤的情绪，没有人看得出来，这个如此惹人怜爱的人儿就是几个时辰前害得太子惨死牢狱之中的凶手。

“父皇节哀……”他跪在地上，轻轻柔柔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用手快速拭了一下脸颊。

“唉……”梁帝长吁一口气，有些颓然地靠在了龙椅上，太子虽然不成器，到底也是他的长子，这一下子就没了，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尽知道给朕添堵……”

大殿里静默着，在场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在偷偷摸摸地抹眼泪，等着梁帝发话。

“罢了……你们也别跪着了。”梁帝再次叹了口气，“绗儿，到父皇这儿来。”

络绗顺从地起身走过去，梁帝看他发红的眼眶，心疼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情深意重的好孩子，别难过了……”

络绗心底不禁一阵冷笑，表面上却是红着眼睛很懂事的样子强颜欢笑。

“这件事先压下来吧。”梁帝转过头向张公公吩咐，“过几天就要进军东林了，莫要让绥王他们分心。”

张公公应下，刚要退下便被络绗出声阻拦住。

“父皇，此事不能压下，需得召集天下人为大哥办一场大张旗鼓的白事才行。”他清了清嗓子，似乎在刻意压着自己的哭腔，看了一眼梁帝，又微微低了点头，“此时正值军备之际，这天大的事一出，咱们越沉浸在悲伤之中，东林便越会轻敌，咱们的胜算就越大。”

“大哥他虽……做过些糊涂事，但毕竟是一心为国，其心可鉴，儿臣不想……让他入土难安，更不想有许多无辜的大梁勇士白白殉命……”络绗着便有些要梨花带雨的架势，被他硬生生地憋住了，头都快要埋到胸口了。

“绗儿……”梁帝有些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露出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好，父皇听你的，张全，去着手准备吧。”

“多谢父皇。”络绗颔首行礼，装出来的眼泪应声滑落，掩盖了他微微翘起的嘴角。

太子的丧礼果真盛大，举宫上下皆白衣，天下百姓齐吊唁，不明所以之人皆感叹当今圣上情义深重，真正的聪明人却对此嗤之以鼻，不过总之，大张旗鼓天下皆知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莫昱也穿了一袭白衣，不过他并没有去参加丧礼，只是形单影只地站在世子府门前，静静地凝望着不远处桑榆林有些突兀的，在寒风中剧烈摇颤的枝干，再一低头，庭院里的秋海棠也已经开始凋零了，还未来得及脱落的叶片上也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好不萧瑟。

风有些大，又冷又硬，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衣物，他也还是能感受到寒风刀割般的凛冽。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严霜结庭兰……”他兀自喃喃。

不知不觉就已经入冬了。

“世子，进屋吧，一会儿该着凉了。”温恭将他劝回屋里，端上了一碗热热的姜汤。

“温恭……”莫昱捧起汤碗却没喝，眼神有些飘忽迷离，心不在焉的样子，“已经是冬天了……”

温恭点了点头。

“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了……”

“靖安十九年冬，绥王季泽携其长子远寒东征，大获全胜，攻陷都城逢阴，收东林，上悦，特赐黄金万两，钦此。”

东林之战大梁全胜，天下皆知，梁帝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原本要大摆筵席给绥王接风洗尘，但绥王身子本弱，这趟从东林回来便感染了风寒，于是这庆功宴只好作罢，梁帝还惦念绥王舟车劳顿，便将他安置在皇宫内静养。

络绗把这些事告诉莫昱的时候，莫昱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半晌才似有似无地开口。

“东隅已逝……”

“什么？”络绗正在旁边用他的笔墨纸砚写写画画，只时不时抬头看一眼，似乎没听清他在什么。

“没什么。”莫昱回过神来，淡淡笑了笑，又重新拿起案上看了一半的书，一副淡泊名利岁月静好的样子，“东林也已经归顺了，下一个便是苍兰了。”

“不会的。”络绗笔上不停，只是轻笑着否定他的想法，“有我在一日，便定保你和苍兰周全。”

莫昱勾了勾唇角，自然地转移了话题：“下一步有何算？”

“我感觉我的地位已经很稳固了。”络绗抬头冲他莞尔一笑，又继续低下头创作，“父皇信任我，愿意采纳我的意见，现在啊……我只缺一个身份了，借个什么机会去讨要就好，他不敢不给我的。”

莫昱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终于画好啦！”约莫过了一刻钟，络绗终于放下了笔，心翼翼地吹干了纸上的墨迹，炫耀似的捧起自己颇为自豪的作品递到莫昱眼前，“桑榆，快来拜读我的大作！”

莫昱被他不正经的自豪语气逗笑了，斜了他一眼，还是乖乖接过他的“大作”，只看了一眼便有些怔愣。

他的画功出奇的还不错，上半幅寥寥数笔勾勒出房屋和石阶，石阶上坐了个看书的少年，这少年似乎是被他浓墨重彩刻画出来的，线条优美流畅，但却被面具遮去了面容。

旁边还附了两列娟秀的字：“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下半幅的画风与上半幅很一致，都是背景简单而着重刻画人物，莫昱认出了那简单的摆设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自己的内室，椅子上坐着的两个人，一个拿书，一个执笔，显然是他二人，旁边同样附着两列字。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怎么样，我画得是不是很好？”络绗凑到他身边邀功似的笑。

“不错。”莫昱似乎全然看不懂他画里隐含的意思，放下画冲他赞许地笑了笑，“主次分明，线条简约而不简单，假以训练时日，所创当必非凡品。”

“你喜欢我便送你。”络绗眸子中一丝失落一闪而过，很快便又笑得没心没肺，“你可要收藏好，和你那些名画摆在一处！”

“得大师赐作，不胜感激。”

莫昱很配合地起身装作要行礼，被他赶紧一把拦住，乐呵呵道：“有你这番话就够了，行礼就不必啦……欸都午时了，你是不是饿了啊，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你昨儿不是想喝翡翠珍珠汤了吗，等着我去给你做啊。”完便俨然一副主子的模样熟门熟路地跑到厨房去了。

莫昱看着他跑远了，才堪堪勾了勾唇角荡起一抹苦笑，又重新拾起那幅画，苍白纤细的指尖在那两个人物的线条上反复勾勒，似是要把他们生生描进心里一样。

明明千分爱意，终究只能化作一缕叹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殿内清冷，烛火摇颤，榻上卧着个清俊却苍白的男人，这人消瘦得可怜，眼睛大而无神，目光涣散难以聚焦，此时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体力，只是一动不动地目视着前方。

“父亲，您怎么样……”他旁边坐着的清秀少年早已哭成了泪人，双手紧紧握着他父亲冰凉的手，惶然不知所措，只能一遍一遍重复着这句话。

“寒儿……别哭……”绥王季泽费力地把视线聚焦到儿子脸上，虚弱地扯出一个笑容，想要抬手去拭儿子的泪，却无论怎么用力都抬不起来，只好作罢，“你已经十五了……父亲走了之后……要照顾好弟妹们……”

“父亲……”季远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完整的话都不出来，他娘亲走得早，父亲身子弱，索性就再不续弦，只一手将他们兄妹三个带大，现在他父亲也要走啦……

“孩子……别怕……”季泽已经到了几个字就要喘两下的地步，轻飘飘地捏了捏儿子的手，“以后……你就是绥王……我手下的那些人……皆听命于你……有一个人……你找他……他会保护你咳咳咳……”

季远寒赶忙给他顺背，他父亲的话断断续续的，他听不太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绥王，有人请见……”

太监的话音还未落，那来请见的黑袍人便已经信步走进来了，他摘下兜帽，甫一看到眼前之景，柳叶眼中便写满了惊诧：“不是只是感染了风寒吗，怎得到了如此地步？”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季泽将视线移了移，笑都笑不出来了，络绗便赶紧大步走到床边让他更方便看到自己。

“绗……你答应过八叔的啊……要照顾你远寒弟弟……”

“是，八叔。”络绗的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感情，偏头扫了一眼旁边的少年，轻笑了笑，“只要他够听话，我会履行我的全部承诺。”

季泽像是突然就放松了，舒展出了一个微乎其微的笑容，又动了动手指提醒自家儿子：“寒儿……叫……哥……”

“哥……”季远寒闻声赶紧起身怯怯地唤了一声，有些一头雾水，这人他是见过的，印象中是个出名的伶官，怎么就成他哥了？

“好歹是上过战场杀过敌的人，怎么胆子还这样？”络绗看他头都不敢抬起来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两声。

“一定要……听你绗哥哥的话……”季泽完便狂咳不止，咳到季远寒又重新开始扑簌簌掉眼泪了才堪堪止住，有些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络绗，又碰了碰季远寒的手指，少年赶紧哽咽着答应。

他这一生品行端正，要才华有才华，要谋略有谋略，独独缺少一副健康的身子骨，便彻底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他本愤懑不平，现在却突然得到了这个机会，自然是不想放过的。

哪个皇子不想要皇位呢……

而络绗的视线却一直有些闪躲，病榻上的人那么苍白，那么羸弱，好像风一吹骨架就要散了。

所以他不敢看他，怕一看到他的样子，就会想到那个同样脆弱的，自己最爱的人。

他不想让他变成这副样子，也不能让他变成这副样子。

“嗯。”络绗压下心中莫名的烦躁，郑重地点了点头，“八叔放心，侄儿不会食言。”

季泽费力地点了点头，然后沉重地合上了眼睛。

“皇上驾到！”

络绗闻声便戴好兜帽快速从后门离去，刚走出院子便听到一阵悲鸣，紧接着敲响了丧鼓。

“八弟！”

“绥王季泽薨，享年三十有二……”

他闭眼又睁眼，随即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就是绿茶攻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