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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换了三拨下人后,肖家资历最老的管家老安被派到了木树身边。
老安已年过六旬,此前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肖清让,这番下派在木树看来委实有些题大做。不过身边换成老安后,木树的种种逃离计划再也没有了施展之地。
老安很安静,从不多言,故而木树的种种计谋就像在了一团棉花上,噗地没有了声响。为此,木树很是惆怅。
最初半个月,宅子里处处有肖清让的身影。他就像空气,充斥在木树周围的每一寸空隙。然而,半个月后,他外出的次数渐渐增多。大多数时候,只有木树一人对着偌大的宅子发呆。她出不去,外人亦进不来,周边只有像幽魂一样沉默的下人。
这座华丽的宅子就像金丝笼,她是锁在笼中被饲养着的金丝雀。
牢笼一样的生活令木树越来越萎顿,她开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今天下雨了,雨中漫步不错呢,你呢老安?”
“中午的甜点味道很好,是谁的手艺呢?”
“我以前很想学料理呢,可惜没有天赋,但我总觉得天赋是可以培养的,只不过没遇上好老师。”
“我可以上网吗?哦,我忘了,所有的网线都被切断了。”
“电视呢?看看新闻总可以吧?哦,原来这座宅子里的电视都被拆了啊。”
“那我可以跟着厨房的人学料理吗?哦,也不可以。算了,我看看书吧。”
老安从来不和木树搭腔,他总是静静地站在她身后,像一团空气,存在感极弱,甚至弱得令木树常常忘了他的存在,于蓦然转身间被身后的老人狠狠吓了一跳。然而时间是一剂良药,久而久之,她渐渐习惯了身后存在一抹影子。
她原以为这抹影子不会也不会动,而事实却告诉她老安并不是壁上的残影。
第一次看见老安除了站姿以外的动作是在一个闷热的傍晚,她已三天没有见到生人,恍恍惚惚地拿着水果刀比划着往手腕上抹。
苹果咕噜噜地滚到了地上,还未滚出一步远,老安的一只手已如闪电般截住了她手里的刀,另一只手捂住了她开裂的血管。
看到血的刹那,她很兴奋。痛感刺激着她的神经,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兵荒马乱中她坠入黑甜梦乡。梦境如潮水般涌来,如往常每一夜,杂乱无章,笑与泪并蒂。最多的时候她会梦到南方那个的院落,彼时外婆尚未去世,拿着戒尺纠正她的舞步,一边轻轻地抽她的腰板,一边训:“女孩子家家,行站坐止,皆有仪态。你这个样子,比猴子还难看,是要气死我还是怎的?”梦里她总一副嬉皮笑脸:“歇一歇再练好不好?就歇一会。”外婆往往恨铁不成钢地把她往外公那里揪:“这皮猴我管不了了。”话间却往她嘴里塞上一块琉璃糕。
梦境里,外公的书房依旧挂满字画,墨香浓浓。无数写意山水中独独挂了一幅歪瓜裂枣图,大煞了一墙风景。外公的学生俱笑道:“老师的画风实在变化莫测。”外公却哈哈大笑:“莫笑,日后我们树的画啊,千金难求。”
画面急转直下,书房里一片狼藉,满墙画作俱毁,一帧一帧书画被秘密运走。她躲在门后不敢哭出声。有人过来扯她的胳膊,她拼命挣扎,转头间却看见满堂白布,耳边哀乐凄迷。
蓦地惊醒,冷汗涔涔。手腕一刺一刺地疼,朦胧中似乎看见台灯下肖清让的脸。
他看上去很疲惫,抬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洛芬,你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她一时有些疑惑,她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如外婆那般优雅高贵,如母亲那般知书达理,如琼榭木家的幺孙女那般逆来顺受,还是像酒吧里了三个耳洞的假子那般桀骜放纵?都不是。她该是什么样子,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好好睡一觉,睡吧。”是肖清让的声音。
怎么睡?一闭眼都是梦境怪象。然而她太累了,很快便再度阖眼沉沉睡去。
这一次的梦境是一条望不到底的路,路边种满了芒果树。空气里弥漫着芒果熟透的香甜气息。她还是初入琼榭时的模样,人前乖顺,人后偷偷地哭。抬头,枝桠间坐着记忆深处的少年,轮廓英挺,眸色湖蓝。他背着光对她微笑,嘴一张一合,却不知在些什么。她想要靠近,只来得及捉住他伸出的手。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一步步从光影中走出。她努力捕捉他的容貌,却惊讶地发现那是一张熟悉的脸。那张脸糅合了东方的古典与西方的浪漫,轮廓分明,眼窝深邃。
这是……祁先生?
他扬起嘴角,微微一笑,湖蓝色的眸子如烟雨蒙蒙的地中海,温柔而和煦。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脸,一时失去了思考。
再一次睁开眼睛,她已分辨不出今夕何夕。
后来从老安口中她得知,这一觉,她睡了两天两夜。期间,宅子里医生不断。
她醒后,发现宅子里的仆人又换成了新面孔,而她的身畔,再无锋利器物可寻。肖清让又回到了宅子里,一待就是两天。
每天依然有医生来给她做检查,她隐隐听见肖清让和医生的对话,各种医学术语听得她云里雾里,唯一肯定的是这些医生无一例外都是精神科的专家。
她觉得好笑,肖清让觉得她是个神经病么?呵,这倒是件意料之外的好事,肖家的孙字辈,怎么也不可能娶一个精神有疾的女子为妻吧。
两天后,肖清让又消失了。而她身边的老安终于开口和她话。
老安对她的第一句话是:“木姐,你要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再做伤害自己的事。少爷知道了会难过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他难过?是木家那群人给了他压力还是他自己良心发现了?哦不,木家人才不会管我死活,那就是他良心发现咯?也不对,要想‘良心’发现,他首先得有‘良心’才成啊……”
老安安静地看着她,耐心地等她笑完,道:“少爷这么喜欢姐,姐感受不到么?”
她听完更觉得荒唐。她想起许久前的一个午后,她傻傻地企图以肖清让心仪之人为由劝他回心转意,谁知他条缕分明地答了她三点。
最后一点是什么来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她当时惊愕的反应似乎取悦了肖清让。他唇角微扬,精致的五官眉眼生动。
半晌,他讥诮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女孩心性。如果我我喜欢你,你就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了么?”
“你对爱情的期待迟早要让你对它绝望。”
她已记不清当时自己反驳了什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颊,像被人剥光了衣服般狼狈不堪。
此刻,听到老安的回答,她不由嗤笑一声:“原来你们家少爷喜欢人的方式如此特别。这样看来,被他喜欢上的人真是个的悲剧。”
老安不再言语,只恭敬地垂首立在她身后。
“老安,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不知过了多久,她问。
老安没有回答。
她自问自答道:“今天是开学的第一个月。很快就要月考了,月考过后,月考的榜单就会盖过上个学期期末考的榜单。”
“话我还不知道最后一个期末考自己考得怎么样呢。可能超越不了何哲云,但是应该不差,因为我把数学都做完了。”
“不知道高美人,霸王花和泰和怎么样了。”
“还有啊……”
她又开始自自话。整个人缩在椅子里,看着院子里的光线由盛转暗,直到月上枝头,她又沉沉睡去。
厚厚的毯子悄无声息地盖在了她的身上。
肖清让冲老安微微一点头,老安福了福身,安静地退了下去。
睡着的木树并不安稳,依旧眉头紧锁。
肖清让静静地盯着木树的睡颜,眼里一片暗沉。最后,他终是以拳捶膝,长长叹了一口气。
一夜无话。
木树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闭上眼就陷在梦境中不可自拔。被刻意压制的往事一件一件冲破记忆的闸门蜂拥而出,吞噬她最后的意志。
醒来的时候,她安静得若无其事,哪怕心灵深处最恐惧的噩梦也不会在她的脸上留下丝毫痕迹。
医生告诉肖清让:“必须让她出来。出来,噩梦攫取意志的时间就会缩短。”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木树连自言自语也烦了。清醒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本一本地看书,抑或,一本一本地把书默诵下来。大脑有了事情可做,终于可以免于闭眼沉入噩梦之苦。
肖清让在宅子里的次数逐渐增加。他诸事不理,陪在木树身侧,企图撬开她的嘴。
“告诉我你来琼榭以前的事情。”他温言软语。
木树依旧一页一页翻着书,不答也不应。
他一掌拍掉她手里的书,钳制住她愈发瘦削的下颌,迫着她与自己的眼睛对视:“木洛芬,听着,你是我的,你的身体是我的,你的精神也是我的,没有我的准许,你不可以昏睡不可以生病,你听到了吗?”
“没有我的准许,你连噩梦也不可以做。”
木树终于有了一丝反应。看到他原本深沉无波的眼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怒意,她感到心里有一股扭曲的快感风一样滋长。
她静静地回望着他的眼,笑得恶意:“你就是我的噩梦。”
他脸色剧变,一把将她甩开,摇动轮椅转身摔门而去。
她跌坐在地,却不觉得疼痛,咯咯地笑个不停,直到笑出了两行清泪。
从那次冲突以后,肖清让再也没有出现在宅子里。木树的怪疾有所好转,昏睡的时间也逐渐简短,不过清醒时就往书房钻的习惯却怎么也改不掉了。
又是一个闲散的午后,木树一个人在书房里看书。百无聊赖地翻了过半本以后,她转身走回书架想要换一本书,却被窗台上陡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美貌灵动的女子,身材修长,充满了活力。
她拍了拍锁住的落地窗,冲着木树手脚并用地比划。奈何木树一句也听不见。宅子里每个房间,大到一堵墙,到一片装饰镜,隔音效果都是一等一的好。
木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生面孔,更遑论如此活泼的女子。她就这么愣在原处,直到那女子不知用什么手段撬开了窗户上的锁走进屋来,才堪堪回过神。
那女子走到木树面前,蹬着一双缀着鹅黄色亮片的水晶高跟鞋俯视孱弱的木树。
她挑了挑眉,似乎对眼前的女孩不甚满意。她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清让每次莫名其妙抛掉正事的原因?没听他有个妹妹啊……难不成是肖家的私生女?”
木树已惊愕得不能自已,只见那女子笑盈盈地向她伸出一只手:“你好,我叫单晓清,是你哥哥的未婚妻。”
哥哥?
木树的大脑回路转得有些吃力。眼前这位,难道是肖清让的……未婚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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