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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斋。
此时已是戌时三刻的时候, 往日这个时候傅老夫人大多已做好了晚课…
因着今儿午间她睡得久了些,晚膳便也用得迟了些, 这会她还待在后罩房里做着晚课。
半夏先前正在里头备傅老夫人晚间睡前要用的东西,听王昉过来着实是怔楞了一会,平日鲜少这个时候还能见到四姑娘过来,估摸着应是有事。她想到这便也不敢耽搁, 把先前尚未弄完的东西交待了一番,自个儿便出门去迎王昉。
半夏了帘子瞧见王昉这一阵仗,先是被唬了一跳, 跟着便又迎了人几步与她了见礼, 口中是言一句:“请四姑娘安。”
她这话完便又跟着一句:“老夫人这会还在做晚课。”
王昉闻言面上也未有什么变化,只是袖下那一双纤纤素手却还是紧紧握着一只紫檀木做的盒子, 因为太过用力,那十根青葱般的手指在这琉璃灯火的照映下越发显得有几分发白:“无事, 我等祖母便是。”
王昉这话刚落, 帘外便有丫头轻声禀道:“冯大夫来了。”
冯大夫?
半夏轻皱一双柳叶眉, 这几日老夫人过得甚是舒适,就连身子骨比起往昔也好了不少。何况她今儿个可没遣人去请冯大夫,莫不是四姑娘…?
她想到这便抬了脸看向王昉。
王昉循见半夏的目光是淡淡点了点头, 口中言道:“是我请来的。”
她完这话便让人请冯大夫在外间稍候, 跟着是让琥珀扶了孟婆子待在此处, 才开口道:“走吧。”
半夏闻言忙伸手扶过王昉的胳膊往里走去, 她微微垂着眉目心下思绪万分…今儿夜里的四姑娘不拘是行事、还是话, 总有些不出的怪异。还有外头那个瞎眼太太, 她是见过的,珊瑚的母亲,上回老夫人还特地在别庄见了她一回。
只是——
她总觉得今儿瞧见得这位老妇人比起上回见时,有些不太一样。
还有冯大夫,无故这个时候请他过来,还让他侯在外间,四姑娘究竟是要做什么呢?即便聪慧如半夏,这会也有些猜不透王昉的想法与做法。
…
王昉坐在里间,用了一盏茶的功夫…
傅老夫人便也做好了晚课,她的面上带着几分往日少见的闲适笑意。
这段日子她是当真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不是参佛念经便是由几个辈陪着,日子过得闲适而快活,自然那股子郁郁的心思也消散了不少。
这会她瞧见王昉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面上便又化开一道温和的笑意,傅老夫人一面朝王昉伸出手,一面是笑道:“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待这话完,她看着王昉身上的衣裳却是轻轻皱了一双眉,而后才又跟着一句:“夜里风大也不知多披一件衣裳。”
王昉任由傅老夫人握着她的手。
闻言,她的口中是言一句:“陶陶不冷…”
她这话完便抬脸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笑意,祖母已经许久未曾这般开心了…王昉想到这忍不住便又握了握手中的盒子,只是这样的开心在今夜之后也许再也看不见了。外头的风过树枝传出几许声响,而她的心下也化开一声浓重而压抑的叹息。
王昉微微垂着眉目——
她握着盒子的手又收紧几分,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紧:“祖母,陶陶有话要与您。”
此时无论是王昉的声音还是面容,都带着几分鲜见的凝重…
傅老夫人见此自然心生疑惑,她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王昉,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她想到这便敛下了面上的笑拉着王昉朝软塌走去,而后是与半夏淡淡开口发了话:“你们先都下去。”
“是…”
帘起帘落,一众丫鬟都退了个干净。
待屋中无人,傅老夫人这才看着王昉开口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她咬了咬唇似是想些什么,可最后她是先屈膝跪到了人的跟前才开口了话:“陶陶有事瞒着您。”
“你这孩子…”傅老夫人素来就疼王昉,何况三春的夜里虽然算不上凉,地上也有地毯盖着…可这样直直跪着膝盖骨哪里又受得了?她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扶王昉,口中是跟着一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非得这样跪着?”
王昉却未曾起来,她只是抬了脸看着傅老夫人继续道:“上个月陶陶曾在清明寺中见到六妹与秋娘在一道,因为心中生疑索性便遣人去查了一遭…”
她这话完便双手握着盒子呈了上去:“这是陶陶遣人查来的东西。”
秋娘?
傅老夫人闻言握着王昉的手也顿了一下,她有多久未曾听到这个名字了?当初放她走后,傅老夫人也曾遣王岱去查探过,可这人就跟人间消失了一般。一个弱女子无故消失,这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更加让她坚信秋娘身后有人。
原本傅老夫人的心中还有几分惶惶…
只是连着几个月也没有什么动静,傅老夫人的心也就渐渐安稳了下来。
如今骤然听王昉提起这个名字,傅老夫人还有几分怔楞,又听她起王佩与秋娘,她心中的疑惑便又深了几分。
王佩怎么会与秋娘在一道?
何况当日清明寺中只招待了她们王家一行,那个秋娘又是怎么进去与王佩见面的?
傅老夫人心下思绪万分,面上却未有什么变化…
她垂眼看着眼前这一只木盒,却未曾收回扶着王昉的手,待扶着她坐好傅老夫人才接过了木盒。屋中十余盏琉璃灯把室内照的恍如白昼一般,傅老夫人的手放在木盒上,待过了一瞬她才伸手开了木盒…紫檀木盒之中放着的正是当日许青山带来的手书。
手书并不算长…
傅老夫人看了没一会便看完抬了头,她看着王昉眉心微拢,口中是跟着一句:“杜姨娘是扬州杜家的人?”扬州杜家,她自然是知道的…不仅是她,这一桩事在二十多年前,即便是稚子儿童怕也知晓。
当初杜席方行出那样的事,天子震怒,连夜遣三司去了一趟扬州。
一月后,三司回京…而后天子下令斩杀杜家男丁,另发配杜家女眷充未军妓,这是大晋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有这样的重罚。
傅老夫人依旧拢着眉心…
她这般年岁历经的事与人都太多,往日不知杜姨娘是杜家的女儿倒也没有什么,如今知晓了…许多事看起来自然也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何况这其中还涉及了这位秋娘,一个懂得这样邪门歪道的女人竟然与杜家有这样的关系。
还有王佩…
傅老夫人握着手书的手忍不住收紧了几分,另一只手却依旧微微蜷着轻轻敲着膝盖,却是在想事。
如今杜姨娘已死,王佩又是这样一个稚龄年纪…
难不成是她身后有人想利用这一层身份借此生出什么事来?
她想到这刚想遣人去传王佩,便听到王昉先开了口:“祖母,我这还有一份手书。”
还有?
傅老夫人拢了眉心,她看着王昉从软榻上起身直直跪了下去,而后便见她从袖中心翼翼地取出一卷手书呈在她的眼前。
这卷手书是秦邢与秋娘所交代的事,却是由琥珀手写而成。其中所写的有秦邢与王佩只见的勾结、秋娘进京之事的前事幕后,还有当日玄空门之事…以此种种,大多是讲述王允这些年暗地里的动作以及其的狼子野心,还有王佩在幕后的运筹帷幄。
傅老夫人接过手书…
她越往下看,面色便越发低沉。
她的手紧紧攥着手中的纸张,眼却一瞬不瞬地往下看去,统共三页纸,她花了一刻钟才看完。只是即使看到最后一个字,傅老夫人却仿佛还是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也未曾动。即便先前知晓王佩与秋娘的关系,她都未曾有这样大的动静。
可是此时——
傅老夫人看着手中的纸张,却觉得这颗心都要止不住从喉间跳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
老二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来?
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最懂得兄友弟恭的儿子啊…他,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傅老夫人甚至想问一问王昉,这究竟是谁给她的东西,她是不是受了人的欺瞒,可她问不出口。
这纸上的每一桩一件都写得非常详细,从开头到结束没有一丝漏洞,即便她想辨也辨不出什么。
王昉依旧跪在地上,她抬了脸看着傅老夫人,脊背却依旧挺得很直。
她看着祖母脸上的犹疑、不信,心下是止不住一叹…她知晓祖母此时是什么样的心情,这样的心情她也曾有过。她伸手握着傅老夫人有些颤抖的手,口中也轻微有些哽咽:“祖母,陶陶也不敢相信…可这些事是二叔身边的秦管家亲口的。”
秦邢…
傅老夫人闻言是微微抬了几分眼,她虽然从来没有太过理会几个儿子们的事,可也知晓这个秦邢虽然身为西院的管家,其实却是老二的心腹。老二做得那些事即便瞒得过所有人,可又怎么可能瞒得住这个秦邢?
她想到这,被王昉握着的那双手止不住又起颤来…难不成这些混账事真得是老二做的?
傅老夫人想起当日王珵被带回家时的模样,若不是有陆意之的帮忙,只怕当日她见到的便是王珵的尸首…她心下是止不住的悲戚与怒气,那个混账,混账!他究竟是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她想发怒,想好生去质问王允一番…
可手心手背都是肉,王允再如何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如今他在朝中任四品官员,又有言太师牵桥引线只怕不需数日便又能提上几级…若是这个时候曝出这样的事来,不管是对他,还是对王家都算不得是一件好事。
傅老夫人只觉得此时的心肠都要被揉碎了,头一回这样不上不下。
她想了许久才定下心神,微微垂下的眼睑敛下目中的思绪,而后她看着王昉开了口:“秦邢与秋娘何在?”
“陶陶遣人把他们关在秋胡同的宅子里…”
王昉到这便又跟着一句:“祖母若想见,陶陶这便请人去把他们接过来。”
傅老夫人闻言依旧垂眼看着她——
她头一回用这样复杂的眼神看着王昉,从眉到眼,慢慢往下滑去…仿佛是从未认识过她,才要细细这样看一回。待过了许久,她才伸手覆在王昉的面上,口中跟着一句:“陶陶,他们留不得。”
不管王允有没有做那些事…
这些人都不能再留在这个世上了。
王昉听出了傅老夫人的言外之意,不管王允有没有做那些混账事,她都算瞒下这一桩事…王昉并不怪祖母,在她的眼中如今父亲还好生活着,家中众人也未曾受到什么威胁,一切都已得到解决。
只要祖母好好与王允上一,日后绝对不可能再出这样的事。
祖母她,是想让她放了她那位好二叔一码…
可她不行。
她亲自经历过那样惨痛的噩梦,也亲自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那个时候,她即便是睡着都会从梦中哭着醒来,醒来之后便再也睡不着。
如今她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扳倒王允,扳倒二房,她怎么能放过他,放过他们?王昉一直低着头,待过了许久,她才伸手握住了祖母覆在她脸上的那只手…她抬了脸看着傅老夫人,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您先见一个人吧。”
这个时候…
傅老夫人一双眉心刚刚拢起,她刚想话只是看着王昉面上的凝重却还是点了点头。
没过一会——
孟婆子便由人带了进来,半夏在她耳边轻轻了一句,孟婆子便屈膝跪了下去,她朝傅老夫人的方向重重磕了个头,口中是跟着一句:“孟徐氏给老夫人请安。”
“你…”
傅老夫人的面上带着未曾遮掩的疑惑,即便眼前的妇人与上回见时有了许多的不同,可还是能认出她便是当日在别庄时所见到的那位珊瑚的母亲。当初李嬷嬷还在她的耳边了这孟徐氏几句,倒是未曾想到,今日再见竟有了如此大的不同。
她心下思绪越深,口中却是淡淡发了话:“起来吧,你有什么话要与我?”
孟婆子却未曾起身…
她依旧跪在地上只是直起了身,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睛朝傅老夫人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老夫人,您还记得建元元年替家中大公子接生的妇人吗?”
建元元年…
傅老夫人一怔,若是寻常人寻常事她自然不会记得。
只是当年程宜那一胎家中甚是宝贝,不拘是用度、还是请来的人都是极好的…其中接生的那位妇人年纪虽,可本事却极高,在金陵城中也很有厚望。当初也多亏了她,才减了不少程宜头胎的痛苦。
屋中的琉璃灯盏照旧通明…
傅老夫人半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孟婆子,先前未曾觉得,可如今经由她这么一…眼前人虽然面容早已沧桑,头发也已花白,可这一份气度还当真有几分当年那位妇人的风貌。
只是,这个时候…
她心下渐沉,那双半眯的眼睛带了几分厉色,就连声音也冷了几分:“你想什么?”
傅老夫人这话刚落——
王昉便对半夏挥了挥手,示意她先退下。
半夏也未话,即使她先前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如今却也知晓得八九不离十…不管这事究竟涉及了王家哪位主子,都不应该是她这个奴婢能知晓的。她低垂着头屈膝一礼,跟着便轻手轻脚往外退去。
帘起帘落…
孟婆子也终于开口了话:“当年我被人授意替府中的大夫人接生…”
她得很慢,也得很轻,可屋中的两人却听得仔仔细细:“大公子不足一岁便无故夭折,宫中的太医都不知是什么缘故,只当他是出生的时候就带了不足之症的缘故…其实不然,大公子出生的时候很健康。”
她到这是稍稍停顿了一瞬,先前平静的面上此时也多添了几分痛苦:“是,是我被人授意动了手脚。”
傅老夫人的手紧紧握着扶手,许是因为用力的缘故,那手上还暴起了几根青筋…她被保养得极好的面上是未曾遮掩的暴怒,连带着声音也带了几分沉怒,一双眼更是瞬不瞬地看着孟婆子:“是谁,是谁授意你这么做!”
“是…”
孟婆子即便看不见,却也能察觉出此时傅老夫人的暴怒…
她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身子止不住瑟缩了下,口中却是跟着一句:“府中的二老爷,当日是他遣人寻到了我…他拿我的家人要挟我,我没有办法。”
孟婆子还在絮絮着话…
可傅老夫人却仿佛再也听不到什么了,她先前端正的坐姿此时显出几分颓败之姿,就连素来威严而端肃的面容此时也有几分失神…若先前,她尚还能为如今的情况为王允辩解几句,她可以王允是听信了人之言。
可如今她却是什么话都不出。
建元元年,二十多年前…她这个好儿子,那个时候就已经想除去她王家的子嗣了。
可这是…为什么?他究竟是为何要这么做!
“祖母…”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的面容从青转为白,她心下一急也顾不得什么忙握着她的手,口中是言:“我这就让冯大夫进来。”
“不用…”
傅老夫人握住了王昉的手,她掀了一双没有任何波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王昉,看着她未加掩饰带着急切的面容和神色,想起先前手书上的内容以及孟婆子所的话…还有她那个早逝的孙儿。
她合了眼睛,面上的青筋却还是止不住在暴跳…
待过了许久,傅老夫人才伸手把膝上放着的木盒重重拂落在地上,木盒顺着膝盖落在脚凳上,而后是又往前滚了几番才掉落在厚重的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这一声闷响恍若一道惊雷一般,不仅让屋中的两人惊了一下,也让侯在帘外的半夏了个颤了,她有多久未曾见到老夫人这样生气了?半夏伸手握着帘子刚想掀起,却又想起先前四姑娘的眼神…
她思及此,握着帘子的手便又收了回来,重新垂眉敛目站在帘外,静默不语。
王昉看着傅老夫人面上的暴怒,又看着她颤抖不已的身子,可见是气得厉害…
她心下一叹伸手握着傅老夫人的手,口中是跟着一句:“祖母。”
“我没事…”傅老夫人终于睁开了眼睛,她敛下了面上波动不已的情绪,而后是开口道:“去,去把那个混账给我叫来!我倒要问问他,究竟是为何要这样做?”
王家究竟亏待了他什么?
竟能让他做出这样不顾手足、不顾血缘的混账事来!
…
拂柳斋。
王佩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彼时她正坐立不安的在屋子里踱着步,她先前也曾遣人去千秋斋探过消息,可那里里外外都被把守得厉害,根本无从知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
平儿了帘子,面上也有几分惊慌失措,口中是急急跟着一句:“姑娘,二爷被带去千秋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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