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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园在十点时经历了一番兵荒马乱, 厨房餐厅动乱一片。
陆淮修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还穿着外出的衣服,乳白色毛衣上沾着两片碎叶。Amy经过时提醒了一声,可他却跟入定似的, 目光涣散直盯着一处, 对周围人的来去全无反应。
金色雕线与纹理墙体在视线里跳舞, 枝形吊灯化成那对鬼魅的男女, 缠成一道。
陆淮修鸵鸟一样将脸埋进掌心, 有一阵恍惚陷入了黑暗, 获得安全感。可抬起头,光线占领漆黑, 变了形的诡谲世界依旧在。
长颈大肚的醒酒器被送上了桌, Amy取了瓶他们结婚年份的红酒,正犹豫着要不要开, 便被他抢过开瓶器, “bong”的一声, 红酒垂直灌入了弧口。
诱人的酒红摇曳在透明玻璃,酸涩的酒香泛滥在鼻下。可他看到的世界只有鲜血和腐朽。
“熄灯吧。”
“啊?”
“把灯全关了。”
“好。”
牛排兹兹啦啦, 兀自在暗室溅油花,一会便没了声响, 只剩钟摆哒哒摇摆。
陆淮修融进黑暗和沉寂,与死物化成一体。直到晦暗里开出一片月光,这份窒息的静谧才被破。
白语薇披着月光,晃着波浪, 轻轻地哼歌,愉悦地踢踏着脚步进来。
想来头条是她虚荣的皇冠,而他错意她最需要的是坚定的爱和梦中的城堡。
白语薇看见黑影吓了一跳,滞在原地倒抽一口冷气,待看清长桌尽头的是陆淮修后,酒更是醒了大半。她咽下几欲蹦出喉咙口的心跳,“你......怎么在啊?”抚了抚心口,困惑道,“不是在柏林吗?”几时前他们才通过电话,他还祝她生日快乐来着。
陆淮修缓缓起身,敛去平日的平和,沉声冷淡道:“是不是我不应该出现?”
是不是南郭先生的毒蛇永远养不熟?是不是张无忌的母亲的是对的?去了漂亮庸俗的太太,是不是不能有忙碌?是不是必须时时陪伴,日日看管?是不是婚姻趋于平淡她便要去寻找刺激?找补爱或者性?
陆淮修的双目适应了黑暗,将她的表情与身体动向尽收眼底。其实早就变了,就像她的,他们这个阶级从来没有真爱。
白语薇下意识地攥紧贝母包,迅速冷静,赤着脚心情复杂地走向他,“没,就是意外而已,你早你回来我就早点回来了。”相距五步,脚步自动停了下来,她感受到此刻的陆淮修气压前所未有的低。
陆淮修睨向她,目光淬冰,“舍得吗?”
“啊,什么?”蓦地,白语薇心跳又漏跳了一拍。
今日的陆淮修从口音到语气,从眼神到表情,好似只是披了他躯壳的陌生人。
陆淮修脾气极好,很少生气,她有次听他办公务同下属讲话时,才知他中气十足地发声普通话很标准,只部分尾音会柔柔拉长。这刻他讲话便同他办公的严肃状如出一辙。
陆淮修苦笑地抿起发颤的唇,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子,动作优雅地给蜡烛点火,“哒哒”两下,漆暗的长桌跃起两簇烛光。一道失控的鼻息,两相摇曳,在漆室里起舞。
白语薇在窒息的沉默里被扼住咽喉。她情绪复杂,在回来的路上都只是围绕着面对机遇的舍与得,突然要面对一个曾经要将她舍弃的人,尚未整理好情绪。见他似有千言万语卡在胸中,更是矛盾得无以复加。此刻是服软装傻将矛盾糊弄过去,还是直面他带着锋矛的情绪。
她看着跳跃的火焰,最终拳头一捏,一言未发。
彼此都酝着一场海啸,不知是谁被这摧枯拉朽之势的真相先行覆灭。
陆淮修看着冷牛排,餐叉直勾勾插|入,“你回来晚了,都凉了。”
他立在一明一暗的光缝中,挺直的鼻梁将面庞刀锋样切割,吊灯的藤枝以扭曲的姿态映在墙上,落了个长尾在眼角,面目瞬间阴鹫。
白语薇拉开椅子坐下,长吁一口气,“没事,冷的也可以吃。”
“我以为你吃饱了呢。”
“都凌了,也饿了。”
“哦,”陆淮修看着1和8上的火光,轻笑一声,这是他的许诺,要把她永远像一个姑娘宠着,“看来对方没把你喂饱。”
罢,点火器被扔在了桌上,撞到餐盘,发出刺耳的响,吓破空气里试图匿影藏形的冷静分子。
白语薇脚趾猛地蜷起,生生开僵硬的指关节,接过他递来的蛋糕。
她用勺挖了一口喂进嘴里,甜腻在口中化开后,她仰起脸,笑:“很甜!”可她喉头的阀门被紧张关上,一时奶油水卡在咽喉处不上不下,她不着痕迹深喘了几次才将将咽下。
“我觉得不够甜。”他从调味架上取下砂糖包撕开一角撒在了奶油上,烛火跳跃,将白色晶体晃得一闪一闪,在白语薇的乌瞳中碎成星星。
美的不可方物,可他无心欣赏。
一呼一吸,气氛冰冷,空气静滞。一时间,脱去重量的纸包飘在桌上,其动静都可让彼此的肌肉多一分紧绷,神经增一分敏感。
白语薇身着墨绿吊带裙,绸缎在乌暗中溢出流光,美则美,可到底是深冬,酒意消去,她颤了颤,拨拨肩带,正欲开口又听他:“我应该感激陆太太今晚至少还回来了,如果你今晚宿在景湾山庄,那明天你就可以跟我妈抢头条了。”
她假装没听出弦外之音,“我这阵有跟嘴硬的媒体谈,蓝江的总编答应不再跟进,朱......”她没完,被陆淮修断,“不必了,我会处理的。”
提起这事他的声音消沉了下来,最近他忙得分|身乏术,疲累到虚脱也要压缩时间赶回来,他以为会是个惊喜,却不想,爱恨咫尺异。
白语薇点点头搁下了勺,将烛火吹灭,“好啦,谢谢老公给我准备的生日蛋糕。我要去洗漱了。”罢她起身,又毫无意外地被陆淮修按坐了回去。
她睫扇失措地加速扑翼,从紧缩到几欲窒息的喉咙口挤出疑惑,“怎么?”
“有什么话要跟我吗?”陆淮修五指陷进她单薄的肩肉里,指骨延连的肌肉绷紧,骨节突出看似分外用力,但到白语薇的肩头到底还是收了大半的力道,全逆回身体里,自我消化样地颤栗着。
“你想听什么?”白语薇倒也不是装傻,他这番模样定非无由而起,只是他们之间的矛盾根深,她一时猜不出来。
“我想听什么?”他松开她的肩,低低地又自问了一遍,失落地苦笑起来。他缓缓蹲下,抬眼望向她,声音像溶了烫铅,哆嗦地,“是......我不够好?”
白语薇心头的山石滑坡一样滚落,秒会了他的异常。人在河边走,不可能不湿鞋,只是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早。
她心,不是你不好,可她沉默了。
冰冻三尺真非一日之寒,走到那一步是她几度刹车又几度不甘的结果,已经不能怪谁了。
这一刻,她突然报复性地想让他自我怀疑,感受来自她当初的折磨,体味一遍她方才的绝望。那种永远都解不开的无力纠缠了她无数个午夜,就连刚才听见他曾在娶她这件事上犹疑过,“赵霓霏”三个字也数遍撞击过她的泪腺。
白语薇避开了他的眼,任空气再次静滞。
直到东边楼梯拐角传来几串凌乱脚步,随着一串冲水声,客厅再次陷落安静。
这番无关紧要的声响拉长了对峙。
陆淮修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尾挑起的眼线猫一样,在夜间分外勾魂,可想到这双眼已经在避他了,一瞬苦涩翻涌。
今天的一切都是那么突然,将所有平静炸破,不,不平静,不突然,他们之间的感情早就断裂,是他傻乎乎地在拼凑,思及之前种种,他起身强挤出声音,“协议离婚吧。”
“我......”白语薇一时间不知是无语还是愤怒,明明开始错的是他。她想过很多种结果,可每每想到离婚都无法接受,毕竟他们那么好过,好的她每走错一步都那么愧疚。她反射性地嘴硬道:“理由是什么?”
陆淮修一字一顿道:“感情不和。”
白语薇冷笑,陆淮修不敢承认了,“不如直接点发报我出轨,不仅让我净身出户还可以彻底把你妈从头条丑闻上解救下来。”
他知是讽刺,“所以先协议。”
白语薇到底是被激怒了,她痛苦那么久,辗转反侧忍到发颤到底都没舍得摊开来,而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别是一开始就抱着太多不得已的目的,所以婚姻也像演戏一样,随时可以关机归位。
她眯起酸泛的眼睛,深喘一口气,“离婚是这么轻易的事情?”
“在这个关头不容易,但我会让秦毅然先拟好协议。”他想你且配合一下,又冷嘲地嗤笑,她没提这事不就是一直在配合吗?
白语薇强挺了一夜的肩头颓然靠向椅背,整个人抽空了一阀气。这个男人突然冷到她都不认识了。
她知自己触到了男人的底线,此刻没有破口大骂暴力相向不过是教养好,而今夜她也实在累极,情绪和眼泪在前半夜倾泻了个尽,这一切太突然,她透支到大脑都停了运转,对此毫无应对能力。
所以她回答:“好。”
***
这一晚的时间像按了暂停键,白语薇能力倒退,像一个对冲浪失忆的选手被一个又一个翻涌的浪花里趴,跌进窒息的深渊,没一会又挣着冲浪板再次浮过海平面,迎接新一波的冲击。
今晚好像很适合黑暗,白语薇洗澡没开灯,水温也比往常高两个度,可冰冷的皮肤好像怎么也暖不起来,她抚向腹,涌起一阵绝望。
一楼主客厅里,半瓶红酒被灌进胃里,剩下半瓶倾漏在白衬衫上。
他捂着灼痛的胃,蜷缩在地板上。他习惯性地摸向衣领内角,那处绣了他们的名字缩写,L&B,他的每件衬衫都有,都要换了,还有好多,每条洗浴用品、每件睡衣、婚后的每条领带还有还有……
又一瓶新红酒被拔了塞丢向空中。
白语薇机械地将今日的荒唐清理,抓着包,关节“卡拉卡拉”地叫唤,她飘过一阵荒唐感,是因为她起了歹念,所以上帝将那一角丑陋的真实撕开给陆淮修看吗?
他是因为发现了才突然回来的?还是回来才意外发现的?
是他自己发现的?汪致霆抖落的?宋茗心透露的?还是她自己露了什么马脚?
随着身体回温,思路渐渐回来。
门一开,一道修长熟悉的黑影杵在门口,这一晚惊吓太多,心跳都迟钝了,过了一会才大动起来。白语薇被他摁住肩膀,听他问:“他比我好吗?”
白语薇闻见了新鲜浓郁的酒气,他不喜过量饮酒,这个浓度显然超出了他的日常量,而他的胃才刚刚受过伤,医生要禁酒至少三个月。她勾起唇角嘲讽自己,你看都要离婚了,第一反应还是关心他。
这表情落到陆淮修眼里又是另一番意思,他了然地点头,这一点就停不下来了,嘴里着了魔似的,重复念道,“好,很好,好,很好......”他垂着头步步后退,至卧室门口退无可退,身体顺着门沿跌坐在柔软的地毯上。
“陆淮修,你别这样。”这样的你让我感觉自己犯了罪。她每突破一道底线都是踩着那份你对不起我的理所当然,他此刻的痛苦是在剥夺她当初那份心安理得的越界。
“如果他真这么好,你怎么会嫁给我呢?”他声音很低,低的像在自问,可眼神却将不解地递送给她。
与她剪水瞳的波光在黑暗里对撞后,他双手捂住脸,轻轻颤抖了起来,“还是他有我......给不了的刺激。”白语薇你怎么这么贱呢,是不是那些飘在头条的极端形容词,确实含有你真实的属性。
贝母包落在了床上,白语薇将浴袍拢紧,被他质问地无地自容,可胸口被按下的郁郁不平也诈尸似的涌了出来。
在他的立场里,错误的根源是她,是她没有忠诚,是她裤腰带比棉裤|裆还松,是她耐不住婚姻的寂寞爬出高墙寻刺激,都是她的错,他陆淮修月朗清风,在这场婚姻的征途里是绝对的正义者,没有为信托结婚,没有因她的过去迟疑,没有备双穴墓与人共葬,没有在生活里布下玫瑰的生命。
都是她的错。
但,“如果她真这么好,你也应该终身不娶的。”这辈子守身如玉,这才比较像爱情,而他们就是一场活在曝光下的婚姻,充满了算计和计较。
泪扑簌簌坠落,无声化进地毯,只鼻腔的杂音提示白语薇的情绪波动。
陆淮修一愣,握着酒瓶的手一时不稳,大片暗影在地毯上扩开。
他掌心拭去软弱的湿润,确认看不出半分后,迟疑地抬头,“谁?”
“你心里的那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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