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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夜未曾合眼,桑萦回了客栈,便实实睡了一觉。
再醒来时已是午后,她让客栈的伙计随便送上来些吃食,一边吃一边盘算着,
她算今日再去一趟大理寺。
上次她同江成走那一遭,对大理寺监牢的方位大致也有了数。
那些人既然拿得出师父随剑佩的剑穗,想必是同师父交过手,她想再去问问,看能不能问出什么。
还有当日陆临远给她的玉珏,那中空夹层里究竟是不是那所谓的卿心,又或者,是不是卿心散。
她躺在床上,想等天色稍暗,便往大理寺去。
正暗自思量这些细碎的事,门外传来些动静。
“桑萦姑娘,属下江成……奉命给姑娘送些东西,姑娘现在方便吗?”
江成她也算熟悉,是陈颐身边比较稳重的人,今日不知怎得,话断断续续,声音听着是他没错,但不知为何,听起来稍有些怪异。
桑萦解下放在桌上的软剑拿在手中,起身走到门边,“江大人,我这现下不大方便,东西您放下便好,烦劳江大人替我谢过殿下,”
她试探着完,悉心听门外的动静。
若是江成确有异样,那定然是不会走的。
“……桑萦姑娘,您还是开下门罢。”
江成的声音颇有几分无奈,稍微顿了顿,隔着门对她道。
“好,那江大人稍等。”
桑萦不知外面什么情况,进了房中,将行囊中的陆临远那枚玉珏收进袖中,提剑走到门边,将门轻轻推开。
率先入眼的并非是江成。
是陈颐。
他一袭霁色雪缎常服,手上拿着把云妃竹扇,眼带笑意地瞧着她。
见她站在原地发愣,陈颐握着扇柄的手朝着屋内扬了扬,“不请我进去坐坐?”
“嗯。”桑萦下意识答他,侧身将门让开。
陈颐进来后,跟在他身后的江成朝她低头示意一下,神色比平日还要恭谨许多,便自觉在外带上门,守在门边。
“殿下怎么来了?”桑萦看向陈颐问道。
时回到客栈,入睡前,这一夜的经历便在她脑中一遍遍过。
想得次数多了,便多少觉着有些不真实,这会一见他,更是不知道该些什么。
陈颐站在她屋中,眸光掠过她手中提着的剑,“萦萦倒是警觉。”
桑萦将剑放到桌边,“京中眼下人杂,防着些,总没坏处。”
“确是有些乱,连宫中的蕴珍阁都被贼人破了窗。”陈颐悠悠道。
听他提及蕴珍阁,桑萦悄眼望去,犹疑片刻,终是道:
“……窗棂是我划的。”
她不想随口编些什么假话欺瞒于他,况且自己昨日那身行头,本就是惹人疑的。
陈颐蓦地笑了。
他朝她走近几步,“昨天,应我什么了?”
应他什么了?
她抬眼去瞧陈颐,他手臂微张,“一下。”
桑萦面上有些发烫。
其实他便是不做提醒,她也不会忘了。
她低头钻进陈颐怀中。
陈颐将她揽紧,一手圈在腰际,另一只手在她后颈轻抚。
上次他抱她,是从后面拥住她,这次是面对面的。
桑萦靠在他胸口,他的心跳便一下下敲进她的心底,不可避免地,她的呼吸也乱了。
他的手轻柔地在她颈间顺过一次又一次。
桑萦觉着自己是真的不对劲。
身前这个人,陈颐,他同她总共也相识不过几月,真正日日都在一处的时间,尚不满一整月。
可此时在他怀中,圈着他的腰身,这种感觉竟是少有的安心。
她眼眶微有些泛湿,闭上眼将脸埋进他怀中。
“萦萦没有瞒我,我很高兴。”她听到陈颐缓声道。
“我不想骗你。”桑萦闷声着。
“所以我很开心,”陈颐声音轻柔,带着未尽的笑意,“我应该也抱一下萦萦,下次再见时,我也还给你一次。”
“……不怎么想要。”桑萦将他松开,也抿唇笑道。
他顺势也将圈着她的手松开,睨着她笑言,“我本将心向明月。”
桑萦没理他,走到桌边坐下,思虑再三,终是道:“殿下,昨日其实还有两个人,也在禁宫。”
“是他们伤的你?”陈颐冷声问道。
他将玉质药罐放在桌上,推到桑萦面前。
“不是,只是撞见了,他们追我,然后被宫中巡夜的守卫发现了踪迹。”桑萦言简意赅,粗略了当时的情形。
“是宫中禁卫将你伤了?”他话锋一转,并没有继续问那二人的事。
“是,也不是,其实还是我自己不心,”桑萦道。
她的身手,绝大多数禁军都不是她的对手,只是那几名头领的身手比她预想地要高些。
还是她轻敌了,这一刀疼是疼,可挨得并不亏。
“萦萦,前几日,你这是不是有人来过?”陈颐问道。
“殿下是如何知道的?”桑萦有些错愕。
想起那日之后,陈颐便派江成来请她去大理寺,桑萦眉头渐渐皱起。
“殿下派人跟着我?”
“苍云剑会的信物,便有一件是从宫中出来的,如今京中三教九流齐聚,若是京中巡防营连这点情报都收集不来,那便不用在巡防营了,都去守城门便是,也省了户部每年不少开销。”陈颐坦然道。
“不仅萦萦的行踪我清楚,眼下京中有名有姓的,现在何处落脚,这些天做了什么,我大概都清楚。”他瞧着桑萦的神情,轻描淡写地对她道。
他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是桑萦一想到自己这些天的行踪,被人尽收眼底,心里总觉着不大舒服。
“不开心了?”陈颐探过手,在她手背轻点了点,笑着温声问她。
桑萦将手缩了缩,不让他碰。
“没有。”她轻声道。
“我让江成在客栈留个人,你若是出去,便知会一声,我便将跟着你的人撤了,这样可好?”陈颐手指在桌上轻扣几响,对她道。
“可以吗?”桑萦望向他,想了想,又道,“我只是不大喜欢这种有人暗中盯着的感觉,并非想让殿下为难。”
“无妨,我信萦萦不会让我为难。”他一语双关地笑道。
他这一,桑萦顿时便觉着压力倍增。
她还要私下去大理寺找陆冲父子,还要去宫中取如意玉锁,可能她在这京中,要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会让他为难的事。
这么一想,便觉着,有人跟着那便跟着,又不能将她怎样,左右这些人也不敢离太近了,不然必定会为人察觉出来,着实没必要给自己套枷锁。
她面上纠结又为难,陈颐低低地笑,他朝她伸出手来,“牵一下?”
桑萦看看他,又看看他伸出来的手,想了想,伸手去拉住他的掌心。
陈颐手掌也如冰般冷,桑萦将他的手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双手握住他的手,“殿下……你身体好些了吗?”
他的手这么冷,是不是也同他那突然发作的诡异内伤有关?
“嗯。”陈颐轻声应她。
他没想到桑萦会双手将他的手捂在掌心,她的手软又暖,虎口指关偶有剑柄磨出来的茧。
自记事起,他的身体便一直都是这般不堪的,幼时尚且承受不住这种痛楚,母后便整夜整夜地陪着他,后来大了些,便只能独自去忍着。
再后来,他这自出生起便跗骨蚀髓的毒,已经很少再发作过了。
昨日还是这么多年来的头一遭。
因为,她。
陈颐沉沉瞧着她,对上她暗含关切的目光,他一笑。
“萦萦不是帮了我吗?若是萦萦能时常在我身边,往后我还能好过些。”
“待我将魔教诛尽,寻回师父,我便来陪殿下。”桑萦认真道。
“好。”陈颐笑意微敛,淡声道,“我该回宫了。”
他站起身,指尖点点那玉罐,“你的伤处要记得用药。”
桑萦点点头,跟着他起身,一同往门边走去。
行至拐角,桑萦的衣袖被坐地花瓶中不大起眼的花叶勾了一下。
旋即她收进衣袖中的那块玉珏被带了出来,挂绳绕上花枝,玉珏悬在半空,在花瓶瓷壁上碰出几声脆响。
陈颐听见这边动静,低头垂眸望过来,在桑萦之前将那玉珏拾起。
桑萦也一怔,她都没想明白这东西是怎么掉出来的。
怎么可能会掉出来呢?
这种环形玉珏多是一对,大多都只是用作女子佩戴的耳饰,她手上这枚也不例外。
只是当时这对玉珏是陆临远和宋菱一人一枚,眼下这枚便是宋菱那只,陆临远那枚当日被他挂在腰间,如今他被关押在大理寺监牢,另一枚玉珏不知在何处。
也不知陈颐见没见过。
桑萦缄口不语,也不敢贸然开口。
陈颐修长手指在玉珏上轻轻捻过,他的眉头微微挑起,“萦萦。”
桑萦并未同他对视,只垂眸等他问下去,耳边便听见他问自己道:
“昨夜我给你的那块玉佩呢?”
他问得没头没尾,桑萦在心里想过了几种他可能会有的反应,都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在我床上的行囊里。”她不明所以,只如实作答。
“哦,”陈颐朝她逼近一步,她便向后退一步,但再往后,便是墙壁,她被他困在方寸之地,“我送你的玉佩,你随意放在别处。”
陈颐捏着那枚玉珏,不甚在意地塞进她的手中,“同陆临远成一对的玉珏,你反倒随身带着?”
桑萦怔住了。
他的,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这怎么能一样?”桑萦直直瞧着他。
她觉着自己被误解了,心里便有些气恼。
“怎么不一样?”陈颐低头瞧着她问道。
桑萦不喜欢他这样居高临下困着自己,还用这种语气同她讲话,更不喜欢他误解自己。
她骤然失了同他解释的兴致,左臂将他的手臂格挡开,身形一转便从他身前闪身越过。
陈颐不会武,想将他推开可太容易了。
桑萦甚至还怕将他误伤,连内力都不敢用。
她转出窗,将那枚玉珏收好,在行囊中正好瞧见他送的那块玉佩,游龙纹样,一见便知是宫中物件。
“罢了,既是送你的,那随你的心意便是,萦萦,我回去了,你自己一个人,要多加心。”陈颐在方才那处稍站了片刻,回过神对她温声道。
桑萦想了想,却还是有些不舍。
“殿下,”她唤他,“这枚玉珏确是陆临远给我的,但我只是怀疑这玉佩或许同魔教有些关联,前几日有人闯入我这,大约也是为了这块玉珏,所以我才会随身带着。”
“何况,”她走近他,望着他那双漂亮的眼,认真道,“殿下送我的东西,怎能同旁人的东西相提并论。”
“这是不一样的。”她轻声。
桑萦话时的神色坦然又郑重,出的字字句句皆掷地有声。
陈颐瞧着她清澈干净的眼,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受的教导太过正直,而涉世又太浅,不知道这世间并非人人都能如她一般坦荡。
更不知道,此时站在她身前的自己,尚有许多难以言道的事情,或许此生都再难对她开口。
陈颐面色愈发苍白,手也缓缓攥紧,恍惚间竟觉着,那种深入四肢百骸的钝痛似是又要卷土重来。
他转过头,避开桑萦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声问她:“有何不一样?”
桑萦眨眨眼,踮起脚,在他颊边轻轻贴了下,眸光清亮,带着些少女的欢欣,“就是不一样。”
她唇瓣碰到他脸颊时的温软触感,陈颐此生都不会忘记。
*
大理寺监牢。
桑萦将昏迷的守卫推到一旁,径直走向深处。
她并没有瞧见陆临远,却在地牢最里面,寻见了正躺在草席上的陆冲。
她将遮面的黑纱揭下,“陆掌门。”
里面的人闻声看向她这边,认出是她,却没什么反应。
“桑萦姑娘,你还真来了,你不去找你师父,来这污秽地方做什么?”陆冲冷笑着道。
“陆掌门,淮山派的人,都是你杀的,对吗?”桑萦静静地问。
她知道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人也已经死透了,再如何追究,也都是无用功。
可那个四岁男童的身子,对她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便是已经过去这么久,都没办法忘记。
如今江湖中只会衡山剑、寿山剑这些单独的门户,连五岳剑的名号都很少会提及了,更遑论淮山剑这个如今已经灭门的门户了。
“桑萦姑娘,你是,便是,你不是,那便不是。”
陆冲瞥她一眼,怪笑一声,“你又不是皇帝老儿,你问我什么,我便要什么。”
“陆冲,你自己如今被困在这地牢中,衡山剑灭门在即,你竟然还有心思同我在这做口舌之争?”桑萦笑道。
“嘿,儿孙自有儿孙福,真要是活到头了,我操心也没用,你瞧,你费尽心思,想找你那师父的踪迹,遍寻天下不见,操这闲心有什么用?倒不如自在一日是一日。”陆冲讥讽她。
他得话正扎在桑萦心里,她反手一掌拍去,便是隔着铁栏,消解了些力道,却也是在狱中关了月余,又反复受刑讯的陆冲受不住的。
掌劲击在他身上,刹时便呕出一口血来。
陆冲眸中杀意和怒气交织,“桑萦姑娘,你莫不是想在这杀了老夫?”
桑萦一掌出去的时候便后了悔。
她只是想激怒陆冲,并非是来要他的命的。
若是在这将他杀了,一是来日死无对证,二也会给陈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陆冲,我师父的剑穗呢?”她盯着陆冲的眼睛,一瞬不错地问道。
“什么?”陆冲似是没听清楚。
“我师父佩剑的剑穗,你留着又没有用,交给我,到时候我保你和陆临远二人性命。”她缓声道。
“什么剑穗不剑穗的,桑萦姑娘,你如今才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竟还有心思大半夜地跑来消遣老夫?”
陆冲怪声笑道,瞧着桑萦的神色阴冷又愤恨,“可笑那林惊风,就教出这么个丫头片子,我瞧他同老夫也差不多……”
他话未完,桑萦沉着脸又是一掌,见他受了两掌,消停下来了,冷眼瞧他神情,心中却也有些疑虑未解。
她还想再去寻宋成文,可眼看那被她击昏的侍卫稍有苏醒的迹象,便知时间来不及了,若是再不走,待会被她引走的其他侍卫回来,便要麻烦许多。
桑萦瞥了陆冲一眼,将黑纱覆面,朝外飞掠而出。
待回了客栈,她将夜行衣换了收好,坐到床上,便想着方才见到陆冲时,他的态度。
他的杀意、恨意都是十分明显的,丝毫不似作伪。
当她提到师父佩剑上的剑穗,陆冲面上一霎而过的疑惑也是格外的真实。
他似乎当真不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
那么当日,陈颐拿给她辨认的剑穗,是审问谁得来的?
宋成文?或是陆临远?
又或者,都不是。
桑萦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封口火漆已开,她从中拿出信纸,展开后盯着最后那段的发愣。
信是师兄岑行玉写来的,昨日陈颐刚走不久,她便收到了这封信,本来昨日便要去寻陆冲,因为这封信便耽搁了。
信中只他月底会到京城同他汇合,让她在这期间要心行事。
旁的都不重要,只最后一段,他他在苍云剑派的地界,瞧见了那位同他交手的苍溪。
当日在浣溪山庄过招,苍溪也收了不轻的内伤,他没回远在西南的魔教,却往东南边的苍云剑派去了,而苍云剑派试剑大会近期便要开始。
苍云剑派可能同皇室有些关系,这法并不算无端揣度,而苍溪如今又在那边,师兄点到即止,只让她在京中多加心。
桑萦指尖在信上轻轻划过,信上的字迹端正厚重,她碰过的那处,正是“陈颐”二字。
她如今明了自己的心意,不愿将他往坏处想。
进大理寺之前,她心中尚有愧疚,觉着自己竟不信他,私下还要试探他,心中自责又难过。
可见过陆冲后,她也犹豫了。
她不是没有时间见宋成文的。
大理寺的府兵又能如何,最多不过是再被砍上一刀,扎上一剑罢了,总不至于丢了命。
但是她退却了。
若宋成文从不知道有这么一根剑穗,那这东西是陈颐从何处审出来的?
陆临远吗?又或者是宋菱?
桑萦咬唇怔怔地失神。
她喜欢陈颐。
想让他日日都开心的那种喜欢。
可什么都比不了师父的安危重要。
师父养她长大,授她武艺,没有师父,便没有她。
桑萦豁然起身。
她要再去一趟大理寺监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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