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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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厉戎亲自将甘棠送至长江口，他扶着她下了车，遥遥抬眼，钟盟正立在船头望向他们。

“你们路上一定要心，等时局稳定了我就去接你。”厉戎握着她的手心叮嘱。

甘棠的脸上没有什么笑意，眼眶泛红地点了点头，她甚至不敢开口，生怕一张嘴眼泪就掉了下来。

厉戎看出了他的情绪不高，心中轻叹了一口气，转移了话题。

“棠棠，还有一件事。”他折身到车里拿出前几日的报纸，将其中一面递给她看：“柴达死了。”

黑白字迹的报纸上印着偌大的标题，直戳戳映进甘棠眼里——“飞机坠毁，吴蜀钱庄柴达意外身亡！”报纸上还配了一张事故现场的照片，应是哪家报记者偷偷溜到坠机现场拍摄的。地上一片狼藉，机身被火焰烧的就剩下几片碎片，几名警察局的人一脸凝重地立在不远处。

“怎么会这样？”甘棠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报纸，疑惑地喃喃道：“他的飞机为什么会突然坠毁？”

厉戎安抚地摸了摸她的长发，解释道：“自从那事已了，他觉得待在国内不安全，就自己租了一架飞机想要返回法国，谁知正巧遇上了轰炸。”

“那他的太太和孩子呢？”

“他太太不愿再和他继续生活，带着孩子执意去了北平。”厉戎回答。

“也就是，只有他一人殒命了吗？”甘棠问道。

厉戎点了点头：“没错，机长受了伤，但是没有生命危险，只有柴达当场身亡。”

甘棠沉默了半晌，合上报纸递还给他：“可能这就是天意吧，作孽者，必罚之。”

岸边的艄公呼喊起来，招呼乘船的人赶紧上船。甘棠向那边张望了一下，发现钟盟已经进了船里，她轻声道：“我该走了。”

厉戎倾身紧紧抱住了她，温热的呼吸在她耳边，像是情人间最亲密的亲吻：“一路顺风，棠棠。”

“你也保重。”甘棠一边着，一边伸手从兜里拿出一个木盒，将它塞进厉戎怀里：“这是你之前一直想要的那样东西，给你了。”

厉戎紧紧攥住木盒，盒角的尖锐部分抵得他的手心隐隐作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心里的疼痛。他眼也不眨地凝视着甘棠离去的背影，发尾绑着的嫩黄发带像是初春的花蕊，一跳一跳地在风中飘摇着。

厉戎温柔地扬起笑意。

他相信，当河清海晏时，总会再见。

虎溪山距离重庆不过一百多公里，但常年雾气萦绕，树木遮蔽，常人难以入内。而通向山口的路也不易前行，钟盟租的马车仅仅能送至山脚下，离真正的入山口还要走上好几天。

“我们这走了五六天了，居然还没有到虎溪山吗？”甘棠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实在忍不住冲身边的钟盟翻了个白眼。

“还早着呢，你不知道我当时下个山有多困难。”钟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块巨石上，“不然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来没回去过呢。”

甘棠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是怕你家里人知道，在外这么多年还只是个摆地摊的。”

“摆地摊怎么了？”钟盟不在意地嘟囔道：“起码我算得准啊，要不是我算出厉戎他……”

刚出这几个字，钟盟立刻戛然而止，心虚地瞟了甘棠一眼后，立刻移向了其他方向。

“你算出他什么了？”甘棠站起身，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逼近钟盟，“你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钟盟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连否认道：“我没有，我刚才是口误。”

甘棠对他的话一丝一毫也不相信，她的嘴角抿成一条笔直的线，再一次问到：“你是不是为厉戎算过命了？”

钟盟缩着脑袋，眼睛紧盯地面，一声也不吭。

他俩相识多年，看着他的表情，甘棠就知道她猜对了：“所以呢？你为他算出的结果是什么？”

钟盟叹了一口气：“别问了棠棠，已经走到这里了，他的结果是什么样根本不重要了。”

“重要。”甘棠断他的话：“对我来非常重要，告诉我吧。”

林间的雀飞起来，一片叽叽喳喳，在这般喧闹之下，两人却在沉默地对峙着。终于还是钟盟率先败下了阵来，他垂头丧气地：“好吧，我输给你了。”

“我第一次见到厉戎，就是咱们三个在江边的酒馆里那次，刚踏进屋子我就看出他眉间黑气萦绕，这种征兆一般出现在将死之人身上。”

甘棠回想起上次三人见面时的情形，她的眼睫抖了抖，颤声问他道：“你为何那时不告诉我？”

“了又有何用？”钟盟抬起头对上她的双眼，冷漠道：“天命不可违，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他什么时候会死？”甘棠失了魂似的问道。

“就在这几日。”钟盟回答：“他是军人，战死沙场本来就是他的使命。我也是因为你对他的感情，所以才瞒着你的。”

甘棠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忽的抬头，眼睛红红地问他：“那你有没有算过我的命？”

钟盟一愣，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隔了半晌才道：“算过，但是算不出来。”

“什么意思？”

“你的生命线时隐时现，皆看你的选择了。”山里的风比城里还要再冷上几分，呼呼吹过时竟冻得钟盟一哆嗦，他看了一眼甘棠后，咬了咬牙解释道：“比如你跟我走就能活，你留在他身边就会死。”

我不想让你死。

这句话随着他的私心咽进了喉咙里。

甘棠又低又轻的声音伴着风传进钟盟耳朵中，她很坚定地开了口：“我要回去。”

“可你又救不了他！”钟盟忍无可忍地发了火：“现在时局这么动荡，你回去什么用处都没有，只会白白葬身在那里。”

“天下好男人多得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往别处看看？”他喘了口气，接着道：“为了一个认识才几个月的男人，值得吗？”

“值得。”甘棠想起男人又俊又冷的脸，和他那双时时含着情的双眼：“我是救不了他，但我也不能让他孤零零在战场上，连家都回不去。”

钟盟无法理解似的猛地起了身，围着她转了好几圈，最后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她的鼻子：“你呀，为什么这么倔……”

“算了。”他一甩手，转身背起石头上放着的行囊：“送佛送到西，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山风将他的衣角吹得呼呼作响，他背着身走了好远，转头看着还傻愣在原地的甘棠，伸手招呼了一声：“走了，送你回去。”

那声音传了很远，整个林间的鸟都扑棱棱飞起来，甘棠慢慢弯起眼睛，笑着追了上去。

“长官，新的一轮轰炸马上就要来了，我们得做好准备。”副官紧皱着眉头，脸上乌云密布。

厉戎不话，隔着窗望了望天空，灰蒙蒙的一片，空气中满是炮弹燃烧留下的硝烟，像是预示着这座城的命运。

“城里的民众们疏散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副官指了指手中的地图，思索道：“大部分都已经进了我们修筑的防空洞里，但是龙门浩码头那边还有部分人没来得及疏散，因为附近没有能藏身的地方……”

厉戎将枪别到腰上，反手戴上军帽，帽檐下俊眉隆起，双眼沉沉，“走，我们现在就去码头，把那儿的居民往其他防空洞运，能送多少是多少。”

“诶，可是……”副官赶忙开口，话还没出来，就见厉戎已经大步走远了，他只能匆忙将手中的地图放下，拿起枪跟了上去。

经过半个多月的轰炸，这座城池已经满目疮痍，龙门浩码头附近的人无处可去，家里也被毁的一干二净，只能三三两两流落在街头。头顶敌军的飞机在一圈一圈绕城而飞，可能下一秒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

“长官，太危险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副官不停地劝着厉戎：“而且防空洞已经满了。”

“那就送到租界去。”厉戎一边催促着人们上车，一边回答：“那里不会被轰炸的。”

“租界也不会同意这么多人进去的。”副官叹息着回答，手上疏散人群的动作却不停。

“救人要紧。”厉戎态度强硬，指挥道：“你先带人把这两车的人送到各个防空洞，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罢，他转身又往更远的地方走去。

头也不回。

……

甘棠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有些无所适从，路过的士兵看见淘宝她和钟盟，冲两人招呼道：“别再外面待了，赶紧去防空洞里，随时有可能有新的轰炸！”

甘棠恍若初醒似的拽住一个士兵的袖子，问他：“你知道厉戎厉长官现在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那士兵摆了摆手，“厉长官忙得很，只有他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具体在哪。”

甘棠失落地松了手。

钟盟将她扯回身边，向那个士兵道谢后，领着她随意躲进了一处废弃的房子里，看着没头苍蝇似的甘棠，他叹了口气：“我帮你算他在哪里。”

他拿出龟卜与银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一边四方踱步，在东南角站定了下来。

屋外传出震耳欲聋的炮火声。

与此同时，钟盟手上的龟卜突然碎裂成一片一片，从他指缝中掉落在了地上，湮没在炮火声中。

他猛地睁开了眼，回过身，望向甘棠：“龙门浩码头。”

甘棠没有迟疑，转身向门口跑去。

钟盟在背后叫住了她，剩下的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才艰涩地吐出。

“就在刚刚，龟卜碎掉的那一刻，他的命数已至。”

【北京篇 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