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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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四日，天气晴。

重庆常年多雾气，入了冬后倒是经常能看到晴天，山城的云也低垂，缀在高高矮矮的天幕上，竟有一种逼仄感，冬日的太阳从天上倾泄下来，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

就在三天前，天津徐大帅府上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刺杀事件，年仅二十出头的少帅当场身亡，徐大帅至今依旧昏迷不醒，北方顿时陷入一团混乱之中，甚至隐隐祸及南方。

厉戎接到了上级的电报，日军趁此乱势，从东三省那边起飞了十几架战斗机，一半飞往北平天津，另一半随时有可能对重庆南京等地方进行轰炸。

时局严峻。

街上的人少了很多，不知消息从哪里走漏了出去，各家报纸都大篇幅报道这一新闻，坊间关于重庆城将要破的传言开始肆意疯传，搞得人心惶惶。有能力的都张罗着逃出重庆城，远的往南去香港，又或者渡海到国外避难，近一点的也都往四周的乡下躲去，像是远离人烟便能心安一些。

厉戎连续一天都在开会，结束后已经天色昏暗，他点了一支烟，独自驻在窗前想了良久，指尖零星火光变短变暗，直至彻底灭了下去后，才招来副官吩咐道：“帮我准备一张去英国的船票，越快越好。”

副官一愣，抬头望他。

眼前人身躯高大，背对着屋内的灯光，一半隐于阴影一半面向光明，墨绿色的军制衬衫被他穿得挺拔又合身，但却又有着隐隐的疲倦之感，副官斟酌了一下，心开口问道：“厉长官，请问这张船票……？”

“给甘姐的。”

副官了然于心，将所有疑问都咽了回去。

也是，除了那位姐，也没有谁值得这位大长官如此上心了。

……

待厉戎嘱咐完所有事宜后已经接近晚上八点，他连晚饭都没吃，径直一个人驱车去了黄葛渡口。

各家铺子门口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晃晃悠悠，这一条街也只有两三家亮着灯，附近码头的船工最近也少了许多，曾经最热闹的“黄葛晚渡”一下子变得萧条起来。

他将车停在路边光秃秃的榕树下，抬脚向前走去，石板路上横亘着一个算命摊，板凳孤零零在旁边摆着，老板却不见了踪影。

厉戎在摊前负手驻足了片刻，随后收回视线，走了几阶，棺材铺的黄梨木门紧闭着，里面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他抬手敲了敲门，屋内的话声戛然而止。

“谁啊？”隔了片刻，里面传来犹疑的女声。

厉戎停顿了一下，回答：“是我。”

脚步声由远及近，大门“吱呀”一声被从内开，月色紧跟着洒了进去，照亮女孩娇美的脸颊，她今夜挽了个发髻，穿着天青色的袄裙，双手扶门，弯着杏眼笑起来：“厉戎，你来了。”

月光温柔，可她比月光还要温柔百倍。

“我来看看你。”厉戎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这些天的烦心事仿佛一下子一扫而光，他望进她的双眼，低下声音，忍不住将心底的秘密泄露一二：“好想你。”

甘棠红了脸，匆匆侧身：“外面冷，快进来。”

堂屋的正中央站着个穿大褂的年轻男人，手里把玩着一把折扇，即使在光线微弱的屋里仍然戴着一副墨镜，他瞧着腻腻歪歪的两个人，憋不住用扇柄敲了敲自己的手心，语气中一股子酸味：“你们两个是看不见这儿还有个大活人吗？尽是欺负我这种孤寡老人。”

“钟先生，好久不见。”厉戎早就猜到他在这里，见到他时也没有意外，对钟盟的趣也显得一脸坦荡。

“是有一段时间了。”钟盟隔着墨镜用目光在他身上巡睃了片刻，意味不明地一摇扇子：“这几天厉长官应该公务繁忙才对。”

厉戎神色不变地接受着他的量，正准备开口些什么时，却被身旁的姑娘率先断。

“钟盟，大冬天的你扇什么扇子？”甘棠毫不客气地拆台道：“明明刚才还跟我冷来着。”

钟盟：“……”

他嘴角不自觉抽了抽，一把合上扇子伸长胳膊敲了下甘棠的脑门：“你这丫头，别的没学会，变脸倒是学的够快的，就知道在你心上人面前拆我台。”

甘棠冲他做了个鬼脸，一转身躲到了厉戎身后。

“行了行了，我不扰你俩了。”钟盟顺手从八仙桌上的贡品里抄起一个苹果，不在意地啃了一大口，冲身旁的两人摆了摆手：“时候不早，我得回去休息了。”

罢大摇大摆地往外走去，一只脚刚跨出门口，忽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过身，右手将鼻梁上的墨镜往下勾了两寸，直勾勾盯住甘棠，嘱咐道：“丫头，我之前跟你的事情你可要好好考虑考虑，想通了就来找我。”

厉戎轻轻皱了皱眉，低头望向她。

甘棠隐在烛火照不到的位置，神色难辨，只听见她短促的回答：“我知道。”

门被轻轻阖上了。

整个屋子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空气一点点升温，像是被旖旎的气氛忽的点燃，燎原之势不可抵挡，甘棠站在男人的阴影下，忽然觉得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她寸寸抬眼，看到面前人扣得一丝不苟的领口，正包裹着上下滚动的喉结，再往上是他紧抿的唇和黑似深潭般的眼眸，一动不动地与她对视着，隐约蛰伏着将要破笼而出的猛兽。

明明才相识数日，却沉沦至斯。甘棠望着厉戎的双眼，甚至在想，哪怕下一刻日军的炮弹就会落在窗外，战火尘嚣中，与他相爱，也是不错的选择。

“棠棠。”眼前人将她紧紧揽入怀中，炽热的鼻息连同着吻在甘棠的颈边，声音又低又哑：“我送你去英国吧。”

“为……为什么？”甘棠没想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一时间在他怀里怔住了。

“你应该也听到了外面流传的消息，重庆最近不太平，你去外面逛一逛，等时局安定了我再接你回来，好不好？”

方方面面都考虑得妥当，甘棠心下一沉，听出了他话中笃定的语气。

这不是商量。

她垂下眼，轻轻挣脱开厉戎的怀抱，问道：“那你呢？”

“我不能走。”厉戎叹了口气，想抬起手揉揉她的头，却又僵在几寸处停顿住：“时局艰辛，我如果走了不就成了逃兵？”

未亲身经历也便能轻轻松松舍了一切随她离开，又或者只需哄骗她将游仙枕的碎片拿来，用两人的血一浸，当作大梦一场就算了。

可真正身处这世道数十年，眼睁睁看着脚下的土地从瑰丽至倾颓，厉戎这才明白，原来历史书上的片语只言是那样无力，没有落在身上的刀剑永远伤不了人，隔着文字、照片、古物的感受与亲身经历完全不同。

哪怕他身如蜉蝣，能做的事也轻如鸿毛，在历史倾轧而过的车轮前根本不值一提，但他依然想试一试。

至少，无愧于心。

“等战火平息了，带你回家。”厉戎摸了摸甘棠耳边的长发，轻声许诺道。

甘棠内心藏着事，没听的太懂，但也没有多问，低头拽了拽他的袖口，软下声音：“其实，刚才钟盟也来找我这事，他想让我跟他回虎溪山……”

怕他不明白什么意思，又赶忙解释：“你知道钟盟他们家算卦是祖传的，而且喜欢隐居，虎溪山离巫山不远，远离人烟，安全得很。”

厉戎的眉头动了一下，手放在她肩头轻轻摩挲：“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甘棠早就做好了决定，沉吟了两秒，回答道：“我想去虎溪山。”

她肩膀上的力量紧了一瞬，旋即又松开，两人在沉默中对望着，烛火中有飞蛾跌入，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将静滞的气氛撕开了一道裂口，厉戎率先败下阵来，叹了口气：“好，什么时候去？我送你们。”

“应该过两天就出发。”甘棠声音有些干涩，喃喃道：“你那么忙，不用送了。”

厉戎俯下身到与她平齐的位置，见她不自觉地避过视线，忍了又忍，用手扬起她的下巴，让她与自己对望：“棠棠，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甘棠内心一紧，面上却不露声色：“没有。”

“真的吗？”厉戎拧紧眉头，眼尾开出利落的线条，见眼前姑娘紧绷着的脸庞，忽然又心软下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我们之间不要有秘密。”

“可你也有秘密瞒着我。”甘棠将埋在心里良久的疑问问了出来：“你一开始接近我就没有目的吗？你对我的感情……”

没有目的吗？

“或许在你眼里我们进展得太快，但是……”厉戎无法解释，他只能换一种方式坦诚：“我不会骗你，永远都不会。”

甘棠眨了眨眼睛。

他一只手蒙上她的双眼，另一只手将她揉进怀里，然后将吻重重地碾在她唇上，低声道：“什么都可能是假的，但爱你是真的。”

没有比这件事更真实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