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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雁州十岁时曾生过一场大病, 旁人都以为他必死无疑, 将他扔在郊野自生自灭。
他却命大,挣扎着活了过来。
他初醒之时,躺在冰冷泥地里, 正被一头野狗嗅来嗅去。那野狗见到嘴边的肉竟敢跑,低低咆哮,张口便咬来。沈雁州拼尽全力撑着地面滚了一圈避开, 那野狗仍不死心, 后腿一蹬,再度扑向那孩。
沈雁州全身绵软, 额头尽是虚汗与泥土, 只拼了命撑着。突然间腥风扑面, 那野狗恶黄腥臭的牙齿擦着脸掠过, 牙齿碰撞声尖锐得令人心寒。若是咬中,只怕半个脑袋都要被它撕扯下来。
那孩重病在身,又不是昏睡了多久才醒来, 饥肠辘辘四肢无力, 全靠一点执念强撑,连滚带爬地闪躲, 正巧来到一处斜坡, 骨碌碌滚了下去。
头顶乍然响起炸雷,瓢泼大雨倾盆落下, 沈雁州视野模糊, 耳中全是哗哗雨声, 难以分辨野兽所在,愈发觉得危机深重,然而那野狗竟未曾追过来。
他稍稍喘了两口气才察觉,这哪里是什么荒郊野外,分明是一处乱葬岗。死尸横七竖八,稍稍体面点的还有一口薄棺,零零落落有草席卷着,更多尸首则随意丢弃,一具叠一具,恶臭扑鼻。
那野狗只怕是见到更好下口的猎物,这才放弃了。
沈雁州大难不死,哪里计较这许多,头顶暴雨得全身疼,他佝偻身躯,摇摇晃晃在死尸堆里行走,寻到一口稍微完整的薄棺,一面在心中道歉,一面将其中死尸拖了出来,扔在一边。自己则爬进棺材里,盖上盖子挡雨。
四周黑沉而气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败臭气,不知何处传来野兽嘶鸣,满怀恶意。
他体力耗尽,昏昏沉沉睡过去,然而心底隐隐也觉得不妥。
不该是这样……仿佛人生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
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仿佛漫无止境的黑甜沉眠中,隐约传来几声呼唤。
“沈雁州,快回来!”
“雁州哥哥,你走错了。”
“……陛下、陛下?”
迷蒙飘渺的声线,最后汇成清晰的两个字。
“陛下。”
沈雁州茫然睁开双眼,棺材盖不知何时揭开了,青朦朦的中,头顶有白云滚滚,仙鹤腾腾翻飞,犹如仙境。
他一瞬间以为这是死后所见,下一瞬察觉那不过是床帐顶上的丝绣,做得栩栩如生,巧夺天工。
账外又传来低低一声轻唤:“陛下醒了?”
那声音苍老而谦恭,带着熨帖的温暖。
那是谁?
他又花了些许时间,眨了眨眼,终于自梦魇般的混乱中渐渐醒转。
便问道:“忠叔,什么时辰了?”
杜忠轻声道:“辰时一刻了。”
沈雁州慢慢坐起身来,“竟然这时候了,起吧。”
杜忠应喏,传了宫人进屋伺候皇帝更衣。
沈雁州默然不语,有一丝思绪仍旧沉浸在梦中,便愈发觉得眼前的情景可笑。
当年张太傅一语成谶,事易时移,人心易变,到头来,他果真称了帝。
回头一看,往事茫茫,怎么就成了今日的局势?
沈雁州临朝,受百官朝觐。如今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早朝时大学士竟同翰林侍郎为两月后款待匈奴王时,男后的仪仗凤尾扇,该用十二柄还是十六柄争执起来。
未免也太闲散了些。
朝事议罢,沈雁州起身退朝,回宫时斜倚锦缎装饰的步舆上,仍然有些漫不经心。
突然问了一句:“我、朕立了男后?夜离?”
这事当真奇妙,又好像是他亲自所为,却又仿佛不该是他所为,沈雁州一时混乱起来。
杜忠却误会了——皇上册立男后前后,反对者不乏其人,许是被劝得久了,如今终于生了丝悔意。
但他也了解皇帝的性子,最是傲慢刚愎,如何能叫人察觉到后悔?
想了想便只是实话实道:“陛下虽然赐了凤印金册,但未曾行大典。”
沈雁州只嗯了一声,却在心中冷嘲热讽,这厮做事当真拖泥带水,若是不愿,群臣之中自然有适龄女儿送来当皇后。既然立夜离为后,索性做了全套,也好堵住悠悠之口。
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局面,当真不像沈雁州自己的手笔。
几如梦魇二十年,一朝醒来,只见满地鸡毛,难以收拾。
清下过一场雨,如今天空碧蓝如洗,微风习习。初夏时节,正是十分凉爽的时刻,沈雁州又问道:“昭儿……雁回可好?”
杜忠道:“前几日得了风寒,请太医瞧过,开药喝了,如今已大好了。”
沈雁州道:“在我私库里取些补药送去,再命太医仔细照看,务必要彻底好透了。他自幼娇生惯养,吃不得苦……”
一面絮絮地吩咐杜忠记下要送去的奇珍异宝,放在右边扶手的手指下意识划拉着,若是沾了墨,写出来就是四个大字:“养虎为患。”
嘲讽完了,却还是感慨:“雁回今年多大了?二十了?”
杜忠道:“陛下,再过三个月,八月初六,雁回公子就满二十了。”
只是雁回公子,不是王爷,更不是太子,甚好甚好,不至于蠢到无可救药。
沈雁州便笑道:“该成亲了,这孩子骄纵,要给他寻个温柔贤淑、性子静的千金,也不拘什么出身。”
嫁过来便只能陪伴夫君被软禁终老,出身好的千金姐,谁傻乎乎往这火坑里跳?沈雁州委实也没得挑。
杜忠颤巍巍跟着步舆走,一面陪皇帝话,一声声地应着。
他年岁也大了,身边跟着的年轻人是义子亦是徒弟,搀扶着他,陪皇帝慢慢走着。
许是因为步舆架在别人的肩头上,视野变了。当年那高耸幽深、令人心生畏惧的红色宫墙,如今却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宫中的时光仿佛凝固了,一天一天看不出变化地过着。或许正是因此,便令人格外容易健忘。
当年杀人如麻,被骂成披着人皮的恶鬼、比豺狼更残暴的摄政王,如今也有人写诗做赋,歌颂他的仁德。
沈雁州自己也快记不清,当初究竟为何贪功冒进,欲在短短数年之内扫清朝堂阻碍,因手段强硬对撞,不得不大开杀戒、斩草除根。
他只觉自己是个看管园子的园丁,原以为除完了虫就能将园子交托给物主,谁料虫未除完,这园子却易主了。
若叫阿月知晓……
沈雁州不禁会想,阿月是懂的罢?他也曾想要置身事外,做个逍遥快活的纨绔子弟,谁知造化弄人,却成了个短命的先帝。
无可奈何,骑虎难下。
阿月不会怪他。
当季节转为盛夏时,沈雁州终于也病了。
吃过药便昏昏沉沉地睡,光怪陆离的梦境跟回忆纠缠在一起,他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经历过,哪些不过是幻梦。
他隐约看见自己在终年积雪、杳无人迹的山顶一座铜宫之中,阿月一面哭一面靠在怀里亲吻他。
他便得寸进尺,将阿月压在床榻中,肆意妄为。
阿月竟回应他了,两手环绕过他的脖子,纵情缠绵。喘息着仰头,露出脆弱喉结,因为情事激烈,而时不时吞咽着动一下,仿佛柔弱动人的兔子。沈雁州按捺不住,低头舔它,啃它,留下斑驳咬痕,阿月此时总会难以克制地呜咽出声,眼尾透着水汽,绯红如霞光。
有时候被他弄得疼了,便皱起眉头抱怨,不管不顾抬脚便踹,骄纵得让人心痒。
沈雁州想,原来阿月是这个样子的。
随后又想,不对,我本就知道阿月是这个样子的。
最初时他还勉强分得清,那些好得匪夷所思,叫他只想感叹“哪有这等好事”的,便是当真做了一场美梦。那些旁观着阿月与定亲的女子花前月下,成亲生子,令苦涩泛出舌根的,才是他沈雁州今生的经历。
然而渐渐的,两者开始本末倒置。
那个将他百般挑逗至烟熏火燎后,自己却进了门闭关修行,将他扔在门外,如同扔下一头被夺走配偶、两眼通红的公牛的恶劣青年;那个分明早已餍足,却非要豪言壮语着“这次非要榨干你”,便主动坐了上来,以至于自作自受、反被压榨到不省人事的傻子;亲密无间、心意相通、你情我愿,全无半点顾虑与迟疑,纯粹爱着他的沈月檀。
这是……梦。
纵然提醒自己百次千次,是幻梦,是心魔,是臆想、是贪得无厌的妄念。然而温热躯干的滋味,被湿软包裹的滋味,激烈时近似哭泣的嗓音,萦绕全身陌生而熟悉的香气,却一次比一次愈加清晰易辨,难分真假。
反倒是有一次,他恍惚见到七皇子身着绣着四季松的玄黑朝服,对他恭谦行礼,笑得娴雅柔和:“愚弟见过三皇兄。三皇兄今日好气色,莫非遇到什么喜事了?”
沈雁州却想:这个是假的。不过这身朝服倒也好看,改日做一套送给阿月,叫他装作谦谦君子同我恭敬几句话。也不知他肯不肯?
直至一个年轻的声音唤醒他,心翼翼道:“陛下,该喝药了。”
沈雁州才恋恋不舍睁开眼,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伺候他喝药的是杜忠的徒弟,杜忠年纪大,体力不支,再不能如从前一样随时贴身伺候。
人生七十古来稀,沈雁州今年已经四十九了。
顺逆无二门,大道彻心源。
五十五年梦,觉来归一元。
——凡人的寿命,未免太短了。短得来不及彻悟,就要辞世。
时隔四十年,沈雁州又再次想起了大病初愈时,盘桓心头的怪异疑惑感。
不该是这样的。
缺了重要的一环。
杜忠的徒弟叫杜荣,毕竟还年轻,做事不够细致。沈雁州端着碗,皱了皱眉:“香怎么熄了?”
杜荣忙告饶,去捡了常用的香料放进那尊通体剔透的香炉里点上。
门外却突然传来了喧闹声与几声惊呼,卧房门被撞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倒进来,毫无声息,生死未卜。
杜荣愣了愣,突然爆发出悲惨叫声:“义父!”
他扑了过去,一片雪亮刀光袭来,从脸颊一直划过侧腹,锋利的刀刃切开一道几可见骨的深刻伤痕。年轻的黄门惨呼一声,伤口皮肉外翻、鲜血如涌泉喷溅,淋在皇帝卧房的帘帐上、墙壁上。
他踉跄走了两步,无声无息倒在杜忠身边。
沈雁州早在听见外头喧闹时就披着外袍起身,随手抓起悬在床帐外的长剑。利刃出鞘,他赤足站在绵软地毯里,渊渟岳峙、周身暴烈气息蠢蠢欲动,仿佛又成了当年尸山血海里挣扎求生的鬣狗。
杀了人的年轻人身披银甲,腰系鬼面扣,肩头两只雄狮利齿森森。他面上也溅了血,半边如玉莹白,半边猩红淋漓,他也不去擦,反倒伸舌头舔了舔溅在唇边的殷红,缓缓转过身,对沈雁州露齿一笑,鲜血连齿缝也染红了,令他宛若刚刚吃完人的厉鬼:“伯父大人,病可好些了?”
沈雁州却摇了摇头,叹道:“这些事本该交给下属,你何必自己动手。若是事必躬亲,迟早累死。”
那青年竟反手握剑,行了个礼,笑着应了:“谢伯父指点,侄儿记住了。”
在他身后,十余个身着盔甲的武士鱼贯而入,守在窗口、门口、梁柱各处要道旁,包围得水泄不通,令他插翅难飞。
随后一名文士扮的男子也迈进房中,虽然年岁大了,眼尾有皱纹,嘴角下垂,皮肤松弛,却仍然看得出他年轻时必定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沈雁州却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过头去,只对着沈昭话。
那男子忍不住上前一步,道:“沈雁州,是我,你想不到吧?”
沈雁州道:“雁回潜入得如此轻易,自然是有人里应外合。若是你做的,也算在意料之中。”
夜离不禁微怔,“你……你就不恨我背叛?”
沈雁州只是一哂,“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如此做,只怪我识人不清。”
夜离清澈双眼圆瞪,连身躯都气得轻轻颤抖,哑声道:“你待我……不薄?沈雁州,你这一生亏欠我的,三生三世也还不完!”
沈雁州只默然看他,连辩解也欠奉。
夜离怒道:“我原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若不是为了你,我也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就一番伟业。然而我为了你,自愿忍辱负重做了男妻。这么多年来,我受了多少冷眼、多少非议,空撑着个王妃——皇后的架子,那些人在我面前下跪,背地里了多少污言秽语。这三十年来,你可曾问过我?你可曾找过我?沈雁州,是你对不起我!”
沈雁州合目叹道:“来去,不过是想睡我而不得,因此恼羞成怒。”
夜离正是又委屈又不甘的时候,眼圈里泪珠儿正着转,被沈雁州突然一句话噎住,竟是哭都哭不出来了。只徒劳拿一双眼狠狠瞪着他,“沈雁州!你……你……”
他以为他如此行事,沈雁州会痛心震怒,再不济,会问一句“夜离,也有你?”
他才报复得足够畅快淋漓。
谁料沈雁州竟冷漠到这等地步,不过看一眼,便算了。他一生不甘,一生痴恋,一生痛苦,在这个铁石心肠——在这个无心无肺的男人心中,却连草芥都不如。
夜离一时心如死灰,如若化成了木石。
沈昭在一旁哈哈大笑,还作势拍了拍手:“伯父好机智!此言甚妙啊甚妙。对了,如此来,想必伯父大人您,也是想睡家严而不得,所以恼羞成怒,这才夺了父亲的天下以做报复?伯父不愧当世豪杰,爱恨情仇都好大的手笔。侄我好生害怕呀!”
沈雁州脸色一沉:“放肆!你父亲是真君子、伟丈夫,岂能出言侮辱?你这大逆不道的孽子。”
他积威犹在,纵然年老体衰、病痨缠身,如今一怒,仍是如风压盘旋房中,连烛火都暗了一暗。众人心中一凛,忙拔剑相向。
沈昭抬手,命下属收回利刃,半面血腥在烛火照耀下妖冶诡谲,笑容阴郁,眉宇间郁结恨意。当年那个连糖酥饼也要分伯父一半的皇帝,早已湮灭在岁月之中,寻不回半丝痕迹。
沈雁州顿了顿,若是只他便罢了。他这些年听多了攻讦诽谤,全不当一回事,然而事关沈月檀,他却不得不多了一句:“雁回,公是公,私是私。我与你父亲是亲兄弟,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半步。你身为人子,莫要辱及先父。”
沈昭低声地笑了,他笑声阴沉尖细,渐次拔高,宛如匍匐爬行的蛇类缓缓仰头,令人生出不愉,“伯父大人还当我是六岁孩儿哄呢?若是当真恋慕一个人,心中欲爱之,欲取之,欲夺之,如何忍得住?这么多年,这么多机会,伯父大人却还是清清白白,莫非……有什么隐疾?”
他得笃定,如若亲见,又百无禁忌,当着一帮下属,污言秽语全不顾颜面,几如市井泼皮。沈雁州沉下脸,扫了一眼夜离。
夜离心虚,侧过脸去不敢同他对视。
沈雁州却愈发痛心,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阿月生的儿子,他又悉心教养了这许多年,为何偏生成了这副不堪大用的废物模样?
他胸中剧痛,终于忍不住,喷出一口血来。
斑驳鲜血染红月白中衣,也喷溅在那鼎晶莹剔透的香炉上,被炉温一热,房中血腥气愈发浓厚,连白檀香的清气都被遮盖住了。
夜离望着那伟岸男子胸口的鲜血,禁不住一声低呼:“陛下!”
他慌张地疾步向前,试图靠近沈雁州,却被沈昭捉住手臂往后一甩,踉跄跌落在地上。他全然不顾,一面唤着陛下一面起身,焦虑道:“雁回!你答应过我,不伤他性命,陛下这都吐血了,还不快请太医……”
“聒噪!”沈昭烦不胜烦,抓着夜离颈子,提剑刺进他胸膛。
长剑当胸穿透,从后背露出大半截雪亮剑身。
是把好剑,鲜血顺着血槽汩汩流淌,剑身依然清澈如一汪春水。
夜离张了张口,既震惊又剧痛,再不出半个字来,只嘶嘶喘着气。
沈昭这才满意点头,“伯母,身为皇后,要端庄娴静才是。”
遂从血肉里拔回长剑,将尸身用脚用力推开,嗤笑道:“我又不是沈雁州,愚不可及,养虎为患。眼下不杀了他,养着他等他杀回来不成?”
他冷漠狭长的双眼扫过去,突然玩味地摸着下巴笑了:“看来许是不必我动手,伯父这是……就要病重薨逝了。”
沈雁州捂住胸口,一阵猛咳后,喷出一大口血,下颌如涂了层朱漆,鲜血淅淅沥沥往下滴,将原本冰雪似的香炉也染红了半边。
他却单手放在香炉上,看着沈昭笑了,嗓音格外沙哑,然而却透着十足的喜悦。
“昭儿,”他笑道,“伯父多谢你提醒。”
沈昭脸色一沉,他猜不透沈雁州的意图,便并不话。
沈雁州续道:“你之前的话,言之有理。若是当真恋慕一个人,心中欲爱之,欲取之,欲夺之,如何忍得住?”
他一声喟然长叹,“我真蠢……整整五十年,竟然认错了人。圆圆,你莫怪我。”
圆圆是什么人?
沈昭待要追问,却见沈雁州周身突然亮起明光,刺目得令围观者两眼剧痛。
待光芒散去,他再回头去看,却只见地上一件玄色外袍,人却不见了。
便有人惊恐尖叫:“妖……妖怪!”
顿时乱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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