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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进了十来天, 再次到了碧山脚下。
方淮看着山脚下的石碑, 当年来到这石碑前的时候, 他尚且双目不能视物,这石碑上的诗句, 是余潇念了上半阙,他接了下半阙。
细细数来,从当年初入太白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
山上传来两声清唳,两只白鹤展翅飞来, 落在众人面前。
两名弟子从白鹤上下来,尹家侍女撩开轿辇的软帘,尹凤至端坐在内, 那两人看得一呆, 回过神来急忙拱手道:“师叔命我二人传话来,贵客造访山门, 有失远迎,太白宫内茶水备齐, 这便请尹大姐随我等上山。”
尹凤至笑道:“我是不速之客, 叨扰了贵派。二位仔细瞧瞧, 与我同来的还有谁?”
那两名弟子有些迷惑。方淮掀帘从马车上下来道:“大姐不要笑了,我离山已有十五年, 这两位同门未必认得我。”
他看向那两名弟子, 拱手道:“请二位通传一声, 就弟子方淮, 回来拜见掌门和诸位长辈了。”
片刻后,太白宫沉雾峰正宫大殿内,上首坐着三春真人,已先问了方淮这十几年来在外种种,随后李持盈、方其生夫妇和余心岩,还有在太白宫做客的尹大姐的五叔听到消息,纷纷赶来。
李持盈飞也似地踏进殿内,看到大殿正中站着的方淮,手不自觉搭在了剑柄上,微微颤抖。一旁的方其生揽着妻子的肩。两人看在方淮眼里,和十几年前一模一样。
他鼻腔内居然涌起一股酸意,上前两步,在夫妇俩面前跪下道:“儿子不孝,在外音讯不定,叫爹娘挂心了。”
方其生急忙上前,俯身抬起儿子的头,又惊又喜道:“淮儿,你的眼睛好了?”
方淮忍住酸意笑道:“儿子在外机缘巧合得了琉球白露,用它治好了眼睛。”
方其生喜不自胜,对妻子道:“盈盈,这真是因祸得福……”见妻子面如寒霜,又把嘴里的话咽了下去,对方淮做口形使眼色,意思是“你娘生大气了”。
方淮仰头,看看李持盈,轻声道:“娘,我知错了。”
李持盈手抖得厉害,在他脸上扇了一耳光,却一点力道都没有:“你可知道你和潇侄儿在昆仑失踪,我和你爹、还有你师叔师叔母有多着急!昆仑的人你们失踪和魔修有关,我要去魔界,你爹硬拦着我不让我去,好不容易等了你的消息,你就送了一封信回来,人在哪里也不!你……”
她咬牙扭过头去,熟悉她的人知道她是情难自禁,不肯在众人面前流泪,余心岩忙笑道:“师姐真是的,侄儿好不容易回来了,在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哪有上来就要要骂的。”
李持盈道:“他就是被你们惯坏了!在碧山有众人捧着他,在昆仑有潇侄儿陪着他,他就以为天下哪都去得了了!”
这话得不尽不实,首先,方淮要是真被惯坏了,那她这个做娘的必定是贡献最大的那个,再来,修仙门派的弟子出门历练个十几二十年,那都是常事,只要给门中递一递消息,师父长辈们也不会太担忧。
虽然方淮是被人掳走的,但他没过几天就递了消息报了平安,而且那信鸢不同于凡人联络用的一张薄薄信纸,上面附有寄信人的神识,造不了假,即使有人强迫也写不出来这样一封平安信。
来去,不过是她这个为娘之人关心则乱罢了。
对儿子和众人发了通脾气,李持盈才稍稍平定了心绪,对方淮道:“还跪在地上做什么!你又不是修仙之人,也不怕跪伤了你那膝盖!”
方淮才起了身,方其生笑对一旁的尹大姐和其五叔梁鸿真人道:“我们一家重聚,情难自已,倒叫两位看笑话了。”
梁鸿真人微微一笑道:“两位和方世侄舐犊情深,我们在旁看着都深受感动。”
尹凤至也笑着,将目光落在方淮身上,柔声道:“也只有前辈们如此的情深意重,才能养出方公子这样的谦谦君子。”
方其生闻言不由多看了这尹大姐两眼,论起容貌仪韵,真是世所罕见,起来尹家近些年来,倒有意地和太白宫多亲近……
五凤台尹家是名望极重的修仙世族,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尹家在仙界乃至三界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的,或者是超然的。三界的一切纷争,尹家非必不得已绝不插手,起来迄今为止真正插手过的,也只有千年前的仙魔大战。
况且尹家有一半的族人都是出生即继承了凤凰血,拥有半仙体质。若修真者之间以资质论等级,有些人出生就落后一步,有些人生来就高人一等,那么五凤台尹氏族中那些继承了凤凰血的族人,就是生下来,便站在了一般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方其生看看自己的宝贝儿子,再看一眼尹大姐,尹凤至察觉到他的注目,便向他露出一个微笑,低头不卑不亢地一屈膝,端庄不失风度。
方淮乍一回到碧山,扫院子,拜见各位长辈。那些往日交好的师姐师兄们,但凡还留在山中的,都来探望他,恭喜他眼睛复明,一时也有些忙不过来。
不过再忙也没忘了两件事,一件事是吩咐僮替雁姑收拾了个院子住下,又收集了大批的灵丹灵石——还有不少是外借的,弄得许多人都怀疑他在外欠了巨债——喂给躲在雁姑宝囊里睡觉的毓疏。
这位独角兽大人闻着灵丹的香味醒来,也懒得再化人形,直接以原形出来,张嘴一吸,堆满整间仓屋的灵丹灵石顷刻间化为乌有。
吞完了,它还对雁姑抱怨道:“雁,吾还是觉得鸡腿好吃。”
饶是方淮再修身养性,此刻也忍不住有些牙根痒痒,出去对雁姑道:“这真的是毓疏,难道不是貔貅?”
雁姑忙竖起指头道:“嘘,你貔貅,它要生气的,它最讨厌貔貅那样丑陋的龙族。”
“……”
毓疏吃饱了一点,不肯回宝囊,趴在仓屋里睡觉。方淮便在院子里和雁姑谈话。
雁姑道:“余潇一事,你何时跟你爹娘外公提起?”
方淮顿了顿道:“这叫我从何提起呢?”
这十几年来发生的种种,经历九死一生、大喜大悲,可到了父母面前,竟一个字也不出来,想报喜讯,有些秘密又不能出口,至于那些不好的事,也不想出来,让爹娘白担惊受怕一场。
还有他和余潇——他在信里只是余潇和他被魔修劫走后,遇到一位无名散人,救了他俩,余潇跟着那人走了。这种书一样的故事,他居然一板一眼地写下来服爹娘和师叔师叔母相信。
前几日见到余师叔时,他本以为师叔会着急地和他听余潇的消息,也早备好了辞。但师叔却是欲言又止,令他心中不禁猜测,难道师叔和师叔母知道了什么?
不光师叔和师叔母,连爹娘在他回山这几日,私下无人时,也都不曾问及他余潇的下落,仿佛有意避开了这个话题。
他们不提,方淮也就暂时按下不。
雁姑道:“经历过灵寂期的天劫,如果渡劫成功,也起码要将养个百年,不过以那人的资质,可能还要更早些。 ”
方淮道:“嗯,我心里有数。许多事,都要从新筹划了。”
碧山的远钟又响,方淮对雁姑道:“我还得去再拜见一对长辈,雁姑你自便就好。”
雁姑点头道:“去吧。”
方淮便从院子里出来,乘坐灵器向余心岩夫妇居住的明镜峰飞去。
到了半山腰,走过那光滑如镜的石块,到了院中,还未敲门,温柔美貌的妇人已经开竹门,对方淮笑道:“淮儿,你来了。我和你师叔都等着你呢。”
方淮点点头,进门来作揖道:“师叔,师叔母。”
杨仙乐还是一身简朴衣裙,拉着他手笑道:“你坐,你坐。”
方淮便依言在一旁的椅子坐下,杨仙乐也坐在丈夫身边,端详着方淮笑道:“好,真好。这双眼睛看见了,人也越发俊俏有神了,就是看着有些憔悴,是赶路太累了,还是在外发生了什么事?”
方淮笑道:“在外历练,哪能不经历些事,倒是回来见师叔师叔母一如往昔,心里也安慰了。”
余心岩道:“我和你师叔母待在碧山最安稳不过,哪会有什么事。只是老记挂着你……和潇儿。”
方淮顿了顿,笑道:“余潇他……很好。只是不方便递消息回来。”
余心岩夫妇俩互相看看,杨仙乐道:“淮儿,其实潇儿在外也和我们联络过几回。”
方淮手握了握道:“哦?那这样再好不过了。否则师叔师叔母还不知道怎样担心呢。”
“他他拜了一位真人为师。”杨仙乐没有再掩饰担忧,“你和他不在一起,你们之间……还好吧?”
她眼见着这两个孩子从如影随形,亲如手足,只盼望他们将来互相扶助,最不想看到他们生出嫌隙的。但这十几年来两人递回来的消息,余潇倒还好,方淮的书信里提起余潇,总觉得有些生疏了。
如今见了本尊,更有这样的感觉。
杨仙乐看看丈夫,终于忍不住道:“淮儿,是不是潇儿在外头,做什么坏事了?他对你不好?”踌躇了一会儿,她终是苦笑道:“他跟的那位真人,其实是魔修吧?”
方淮一愣,余潇把这个也透露给两人了?他立刻想到,或许爹娘也知道了,所以才对余潇的事三缄其口。
杨仙乐道:“自你们去昆仑的前几日,我看见潇儿居然带着我的师父来见我,就明白他将来恐怕是……”她愧疚地望了丈夫一眼。
余心岩揽住她的肩膀道:“他既然早早地做了算,我们要拦也没什么用了。”
他叹了口气,其实当初直到儿子失踪后妻子才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个时候为人父母的挣扎,到如今已经不足以道出了,只看向方淮道:“若是这个不肖子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们两个先代他跟你道歉……”
“子债父尝,原也应该。”
余潇朝深渊里望去。
一片混沌之中,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在翩翩游动。余潇认得那是什么,但相比上一世,好像来得早了许多。
他知道这是梦,梦是人心的镜子,多久没做梦了?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一片虚无,所以从不做梦,但现在却像凡尘中人一样,被无数的喜悲填满。
一声摇山振岳的长啸,深渊里的巨兽仰天而出,在昏暗的天地间展露着身姿,头似驼,角似鹿,项似蛇,腹似蜃,鳞似鲤,爪似鹰,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具九九阳数。
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是为真龙。
龙在盘绕在余潇面前,黯淡的月色和稀疏的星光落在它的鳞片上,一双灯笼大的眼熠熠生辉,好似撒着金箔的琥珀,漠然地看着他。
浑厚的龙息吞吐着包围了余潇,他伸出手,指腹擦过那耀彩生光的须髯。
真龙像观察一株草木那样看了他一会儿,轻轻摆尾,从他面前游开,飞上天空。
龙尾甩过,留下的炫目的光辉消散后,一个人影站在深渊旁,稍稍转过头,露出温润的眉眼。
余潇不禁走过去,喃喃道:“师兄……”
他越走越快,但那人影却似乎越来越远,余潇焦躁起来,忽然间,五脏六腑好似绞在了一起,耳鸣目眩,满眼里只有那个似远似近的身影。他运起全身灵力,浑身的伤口因此大肆作痛,仍然毫不减慢自己的脚步。
最终他够到了。那个身影近在咫尺,他心里从来没像这样狂喜过。他抓住那人的手臂,想把他拉到怀里,真真切切感受对方的温度。
然而人影一经他触摸,立刻开始模糊,他抓得越紧,那身影越如掌中流沙般,在他手指间消散,那些消散后的莹莹光点,全部都坠入深渊之中。
余潇尽全力地嘶吼“师兄!”,毫不犹豫地跃下深渊去追那飘荡的光芒。
心脏在坠落的一瞬间产生令人落泪的窒痛感,余潇睁开眼,只看到旋室的天花板上刻着的血红色的魔纹。
他躺在石床上,一颗眼泪从眼角滑到耳廓,身体哪怕是动动手指的动作,都像是要支离破碎一样。整间旋室的墙壁都刻满了同样的魔纹,如同无数条溪流汇聚到他身下的石床中,将魔力输送进他体内。
“你是心魔太深,才会做梦。”
尹梦荷伫立在旋室一角道,“就你现在这副躯体,随便一个金丹期修士都能折磨得你生不如死。”
修士渡劫后的肉身十分脆弱,更何况余潇经历的是灵寂期的天劫,哪怕是一般人轻轻的触碰,都会造成剧烈的疼痛。虽然余潇的神魂已经强悍到不在乎肉身的痛苦,这样的躯体却会让他行动受阻。
尹梦荷走上前来道:“在你那些骨骼接起来之前,你还是老老实实躺在上面做梦吧。”
她看了余潇两眼。“现在神智清醒了?据那丫头招认,帮助方淮逃跑的人还有一个,可要我去帮你抓回来?”
她难得的体贴,不过是因为和余潇经历过类似的事,勾起了同病相怜之情。况且孟园那条地底隧道,她也是如今才知道。当初那个人在园子里,原来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
余潇听她完,缓缓地抬了抬手指,指尖缠绕的血红魔气化作一只引路蝶,飞到尹梦荷面前。
尹梦荷正要随那引路蝶离开,走出两步,又回头道:“这次抓来的人,你不会再叫我留他一命吧?”
余潇张了张口,用沙哑残破的声音道:“带他来。”
尹梦荷哼了一声,面露不屑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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