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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8 【《鹧鸪飞》- 赵松庭】(1 / 1)



《音乐家们的手指/陆首席的手指》转载请注明来源:晨曦小说(www.chenxixsw.com)

长木桌摆在靠近门槛的地方,门大开着,阳光斜落进来,将一桌瓷白的坛坛罐罐照得发光。

贺慎平坐在木桌的一侧,面前摆着一个施了釉的茶壶,他正在釉面上绘一枝梅花。对侧坐着一个比他年纪还大些的男人,头发染了些许白,粗糙的手指在一个巨大的瓶子上勾出极壮美的江山。

“江先生——”王彬从远处跑过来,跑了挺久,脸被晒得黑里发红,“欸,贺先生也在。”

江鹤来眯着眼睛盯着瓶子,拿笔的手悬在半空,另一只手朝王彬一竖:“慢点,一来就地动山摇的。”

王彬擦了把汗,笑呵呵地:“我不动,您接着画。就是厂里成立了工作组,正开鉴定会呢,组领导叫我来喊您一声,都快五月了,您也来了也三年了,需要鉴定鉴定。”

江鹤来应一声:“哦。”然后继续画他的江山。

王彬低声道:“您还不知道吧,要是鉴定结果好,您就不待在瓷器厂啦。”

江鹤来边画边问:“哦,那什么叫鉴定结果好啊?”

王彬:“我哪儿知道怎么鉴定……我估摸着就是能跟群众成一片,是个好人呗。”

江鹤来嗤笑,胡子一撇:“你当我不知道?我都鉴定两回了,要是个好人,早走了。”

“是不是好人,您了不算,我了不算,得工作组了才算。”王彬瞧着江鹤来还在画,不理人,急得抓了抓脑袋,愁眉苦脸,“哎呀,您就去吧,要不我怎么跟工作组的领导交代?”

江鹤来画了半天,终于把江山底色填得差不多,才放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行,走吧,兴许我今年就变成好人了。”他临走看了一眼贺慎平的梅花,“慎平老弟,你这个梅花,太拘谨啦。”

王彬看着江鹤来走了,终于松了口气,跟贺慎平闲聊起来:“贺先生,工作组要是叫你去鉴定,你可千万别跟江先生似的,谁都不放在眼里……”

贺慎平没多话,王彬看他挺忙,招呼两句便走了。走了十几步被几个工友一拦,拐到墙根,还没反应过来头上就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王彬,你子是不是撞了脑袋啊?”

王彬挥了一把胳膊把人挥开,抬眼看清了来人:“什么乱七八糟的,出什么事儿了就给我一顿骂?”

“这厂里就没两个文化人,要不就跟姓江的老东西似的不理咱们,要不就跟疯了似的,好不容易来了个愿意给咱们写信的,这都写了好几个月了,他要是鉴定好了,嘿,好嘞,他倒是拍拍屁股就走了,那谁给咱们念信写信啊?”

王彬“呸”了一声:“你们这帮孙子,人家又不是专门给你写信的。”

“王彬,你还想不想给你妹写信了,他要是走了,你就抱着你那破铁盒子哭去吧,还一个劲儿在这儿充好人。”

“就是,我们早都好了,要是贺先生也被叫去鉴定,那我们就去跟组织反应情况,他跟群众不成一片,还没改造好,不能放他走。”

王彬怒极了,反手就给了话那人一拳:“你良心给狗吃了?”

“你良心才给狗吃了。”几个人把王彬按住,“贺先生待在这,就写点字、画点画,他要是病了,饭都有人替他,怎么就不能待了?”

“就是,他那活儿还是我跟他换的,现在他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留在这儿写字怎么了?”

王彬嘴不够利索,辩不过其他几个人,他没什么文化,听着觉得他们的那一套不对劲,却又不上哪里不对劲,只能被按着,气得一边骂娘一边喘粗气。

等其他几个人走了,他在墙根站了半天,又踢又,还把墙上的土砖抠了一地粉末,看着土砖上的几道印子,突然灵机一动,反身就去找贺慎平。

等他回去的时候,江鹤来已经回来了,他便急着问:“江先生鉴定得怎么样?”

江鹤来未答,只拿了一支极细的笔,给瓶子一望无际的江面上随手添了一个白头老翁。

贺慎平的梅花画好了,正要请江鹤来指点一二,看到那老翁,叹了句:“一蓑烟雨任平生。”

江鹤来在江山旁写了两行字,龙飞凤舞,贺慎平甚至在字间看出了一点儿逍遥自在:

回首向来萧瑟处

归去 也无风雨也无晴

王彬看了半天,没看懂:“这写的什么,鉴定得到底怎么样啊?”

贺慎平看了,眼睛里浮现出笑意:“江先生要走了。”

王彬奇道:“贺先生,你怎么看出来的?”

贺慎平没话,江鹤来把笔一撂,摆摆手走了,边走边:“定下来了,九月走。”

王彬看着江鹤来的背影,这才想起来自己原是要回来干什么的:“贺先生……你有空的话,能不能教我写字?”

贺慎平没问缘由,只应一声:“好。”在他这样的人看来,学写字不需要理由,不学才要。

王彬开始学字后,有人也动了心,跟着去学。一开始是在屋里教的,后来人多了,贺慎平在纸上写字后排的人瞧不见,也不能跟着写,于是便改到外面教。

瓷器厂附近有一片梅子林,歇晌的时候正好可以在树荫下学,贺慎平用树枝在地上写字,其他人跟着写。后来天亮得越来越早,晌午太阳又太烈,树荫下能待的人十分有限,便将上课时间改成清早上工前。

渐渐地就有几个人能自己写些简单书信寄回家,也有许多根本不愿学的,还是照常求贺慎平代写。

一日吃了晚饭,贺慎平又替人写了几封信,从食堂回宿舍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忽然看见一个失魂落魄的人影朝瓷器厂外面走。

他认出那个背影,赶忙走过去喊:“江先生?”

江鹤来挥开他:“别理我。”

贺慎平放心不下,就跟在江鹤来身后,出了瓷器厂,一直跟到了梅子林。

江鹤来在一棵梅子树下挖东西,他没有任何工具,只有一双手,空手刨,刨得尘土飞扬,一边刨嘴里还一边念叨着什么。

坑边的土堆越来越高,坑里露出一个瓷坛子。

江鹤来把坛子抱出来,摸了半天坛身,才把坛子上的封口一揭,只听见“啵”的一声,顷刻间,梅子林里便酒香四溢。

江鹤来抱着坛子坐在土堆旁边,过了许久才抬头看了眼贺慎平,发现他手里有从食堂带出来的饭盒。

“借我你的饭盒用用。”江鹤来开饭盒,抱起坛子在一分为二的饭盒和盖子里都满上梅子酒,“喝吗?藏了三年的梅酒,便宜你了。”

贺慎平拿起盖子,坐到树根旁边,喝了一口,极香,却发酸。

江鹤来一口气喝了半饭盒,了个嗝:“本来这酒得等我走的时候才开封,不过,现在不走了,趁早喝了吧。”

贺慎平迟疑片刻,方问:“为什么不走了?”

江鹤来不理,只顾喝酒,干了剩下半个饭盒,然后抱起坛子又满上一饭盒,再喝,再倒,终于把酒坛喝空了,他还在继续倒,坛子底下泡得稀软的梅子撒出来,滚了一地。

他怔怔地看着那些梅子,突然吐了起来,吐得自己一身狼藉,吐完就开始嚎啕大哭。

“慎平老弟,我记得你有一双儿女,是不是?”他哭着问。

贺慎平不知该如何劝人,只好答:“是。”

江鹤来又问:“他们给你写信了。”

贺慎平应道:“是。”

江鹤来:“你跟我。”

贺慎平了几句,要扶江鹤来回去,江鹤来不肯,一个劲:“从时候讲起,多讲些,多讲些……他们怎么长大的?”

一直讲,天色全黑了,弯月从远处的山丘升过梅树梢头,江鹤来酒喝得太多,一直在吐,吐无可吐了便歪在地上睡着了。

第二日清早,贺慎平去上课,走到半路有人迎面就撞上来。

那人急匆匆地往回跑,根本没看清贺慎平,一头撞上了便骂:“看路看路,好狗不挡道。”

贺慎平把人往旁边一扶:“怎么了?”

那人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果然是贺慎平,他也是跟贺慎平学字的,当下便道歉:“贺先生,实在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

贺慎平不在意,只问:“出什么事了?”

“梅子林,江鹤来——”除了贺慎平和王彬,没人叫江鹤来一声先生。

前一晚贺慎平将江鹤来背了回去,此时他一听到梅子林,便记起来那坛梅酒和一地残迹还不曾收拾。

可下一刻,那人便:“江鹤来吊死了,就在梅子林里,吊在一棵树上,脸吓死个人,树底下还有一地烂梅,一个酒坛子,酒倒是给喝光了……”

声音被抛在身后,贺慎平跑到梅子林,看见了悬在树上的人。

贺慎平试图把江鹤来抱下来,但是他一个人怎么都弄不下来,于是又捡了一块石头,去磨绳子。

绳子终于断了,人“嘭”的一声砸在地上,贺慎平去抱,身体还是温的,还不僵硬,浑身还带着梅子酒的味道,跟他把人背回去的时候没有多大区别。

贺慎平把人背在身上,一路跑回瓷器厂,遇见一个去梅子林上课的人就一句:“今天不上课。”

他一句,后面就跟上一个人,最后一群人跟着贺慎平回了厂。

出了事,工还是要上的,矿区的石头等着采,窑里烧着火,坯子等着上釉,哪道工序不值钱,等不得。

所以直到晚上,贺慎平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

江鹤来的舍友把几封信交到贺慎平手上,是江鹤来枕头底下的,请他念念。

贺慎平一行一行看过去,舍友问:“到底咋回事?我看他拿了信就魂不守舍的,是又不让他走了还是咋的?”

贺慎平拿着信,抬头四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把椅子,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

舍友急道:“贺先生,你快呀。”

贺慎平:“北边闹饥荒,他家里人……饿死了。”

“都饿死了?爹娘媳妇儿全饿死了?儿子孙子也饿死了?这不是都夏天了?”

“还没到开春就……只是消息来得晚。”贺慎平胃里一阵翻涌,他想忍住但最终还是把晚饭全吐了出来。

“怎么就吐了?吃坏了?”舍友赶快找了条毛巾,倒了杯水,“也太造孽了,我听他家有好几口人,他是教画画的,家里也不穷,怎么能全饿死了?”

贺慎平坐在原地半天,一口水也没喝。

直到离开,他也没出口,不全是饿死的。

那个夏天,贺慎平经常吐,没有食欲,尤其吃不下荤腥,好在那一年,瓷器厂的工人也没有几次吃肉的机会。

他有时候会焦虑地围着瓷器厂走,想找个像琴的东西弹一弹,可是实在找不到,最后只能砍了根粗细合适的竹子,削了支和笛子有七八分像的玩意儿,坐在梅子树下面吹。

一林的梅子从青变红,差不多给人摘光了,只有贺慎平经常靠着的那棵梅树,果实一直是满的,悬得每一枝都显得沉甸甸的,最后烂熟的梅子掉了一地,没人吃。

枝头剩下数颗没掉的,贺慎平摘下来酿了梅酒,埋到地下。

天转凉了,清早的课又改成了晌午,能自己写信读信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贺慎平便不再一味讲字,也讲文章,再后来便讲些历史,文史都不拘泥于本国。

一日下了课,王彬等所有人都走了,又偷偷塞了一颗鸡蛋给贺慎平,他:“贺先生,你都瘦成这样了,吃一个吧。”

贺慎平不收。

这是他那个月第七次塞鸡蛋给贺慎平,每次贺慎平都不收。一个鸡蛋王彬可以塞两次,天亮前煮好,第一天塞一次,第二天再塞一次,第三天蛋就坏了,他只好自己吃掉,第四天再煮一颗新的。

等到他偷偷在锅炉房煮那个月的第五颗蛋的时候,住在附近的农户找到瓷器厂来了,瓷器厂里有人偷了他的蛋。

“家里就一只黑母鸡,刚下完蛋,窝还热着,蛋就没了。”农民抓着一只鸡的两根翅膀,拎到厂领导面前控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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