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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为谁风露(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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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是人非】

司徒鄞的意思, 是要舍弃银筝。

犹记银筝过:这辈子虽然生在帝王家,有许多事身不由己, 但一定要嫁一个喜欢的人。

音犹在耳,她的命运却已在不觉间被他人掌握。

我心底一片黯然,试着劝道:“以银筝的秉性,此事必定万万不肯,当日要她嫁给哥哥尚且不愿, 如今——”

“若当日她嫁了钟辰, 便没有今日麻烦!”司徒鄞声中现出短促的阴冷, 闭眸顿了顿, 平复如常:“能拿下于衡,是因为有准备。虽然两军兵力相抗, 但若开战, 必然烽火连年, 这个仗不能。”

舍一人一地, 换十年太平。我明白天子权衡,司徒鄞在上书房一个上午, 但凡能想出别的办法, 也不至于如此大发雷霆。

只是思及银筝,总觉可怜, 我还欲些什么,司徒鄞忽道:“我饿了,你是不是备了吃的?”

微哑的声线入耳落寞,见他如此, 我不忍争驰,勉强挤出一个笑:“备了些莲子粥,我叫人拿进来。”

“这个时候吃莲子……也罢。”他垂下眼睫,侧脸峻峭恍如霜雕。

盛了一碗粥,司徒鄞勉强吃了几口,便不再动了。他不愿再谈银筝,我识趣地出来,回了容宸宫。

……

消息传出三日,迟迟没见银筝入宫哭闹。后来想想,怕是她也明白,这次和上回不同,以她一己之身,换得百姓十年太平安居,她的皇兄即使宠她,也不得不顾大局。

这几日,我总是想起初入宫时,银筝来与我笑解闷的日子,心中对她抱愧,几番想再向司徒鄞求求,然而自知没有两全之法,也张不开这个口。

得一人庇护久了,总忘记人世无情。银筝嫁到未国去……会得一人庇护吗?

我躲在暖阁里心绪不宁地绣荷包,冷不防指头刺痛,回过神,叹息着扔开荷包,吮掉指尖的血珠儿。

“姐,歇歇吧。”迢儿递上一杯茶。

我去看那荷包,苦笑:“一针像样儿的都没绣出,哪里会累……”

“姐是心累。”迢儿叹气,“有些事情,犹其是皇家的事情,总是身不由己的。当初姐入宫时,不也是这般么?”

“银筝的性子与我不同……”

秋水帘子进来,我看她的神色,了然道:“是胥大人来了?”

“是。”

该来的,躲也躲不过。

起身至外殿,未等胥筠行礼,我先给他行了一个福礼。“钟了知道大人为何而来。钟了言微,劝不了皇上,自觉无颜面对大人与公主。”顿了顿,我还是把话得明白,“联姻之事,我已无能为力。”

胥筠脸色略显憔悴,想来这些日子没少奔走,一开口,依旧是不激不厉的润玉之音:“微臣明白皇上与娘娘的苦心,微臣也明白国事为重,这些年皇上对胥家恩宠有加,臣实在不该再来添忧。”

他突然跪倒,平静看向我:“但胥筠斗胆,仍想为妹的事,求一求娘娘。”

迢儿惊叫:“胥大人这是做什么,您快起来!”

我的指节一分一分收紧,竭力忍受胸臆闷痛,忍受这个风华绝世的男子卑躬屈膝——一个李弈城,一道轻描淡写的敕书,居然能令牧舟愤怒到失控,令复尘绝望到跪在女人面前求情!

我把殿中人都遣了出去,侧身让开一步,尽力稳住声音:“复尘,起来。”

胥筠起身,再行叶礼,再度跪倒。

“记得第一次见到娘娘,娘娘跪在雪里。当时复尘心想,后宫之中还有如此脱俗之人,即使跪在冰雪之中,依然不卑不亢,清雅流澈。”

我心尖一刺,“复尘……”

胥筠的目光同样不卑不亢,清光流澈:“当时娘娘,欠复尘一个人情,如若他日我遇上麻烦,必定相助。”

我沉默了一刻,吐出一个字,“是。”

“娘娘当时要救的是一条人命,今日复尘要救的,也是一条人命。”

胥筠一字一声得钉铮,正如当日薜荔殿外雪地之中,那个玉面轻裘的翩翩公子。

怎么能忘恩推诿,怎么能昧心不顾,怎么能,拒绝这样一个皎若云岚的人?

我闭了闭眼,“好,我答应你。”

他目光终有所动,“娘娘……”

我定定看胥筠一眼,又越过他,望向殿外空庭。“放心,我到做到。”

……

冬日暮晚来得极快,如一个鬼物,顷刻吞食天边最后一点余光。

我的心头也像住了一头鬼物,从满桌精心准备的菜肴中抬头,问迢儿:“皇上还没来吗?”

“皇上这时在淑熙宫,姐别急,过一会儿皇上便来了。”

从不曾这样紧张地等过牧舟,我安慰自己般点点头。

即使牧舟待我真心实意,但他的另一个身份毕竟是皇上,有些话……

将一会儿要的话在脑海里过了几遍,我又命人把蜡烛剪得亮些。

足等了半时辰,司徒鄞拥着手炉进来。长裘托地,带进冷夜凉风,令我无端想起那日第一眼看见李弈城时,他身上那种魄人千里的霸道。

“等了很久?”司徒鄞脱下外袍,向桌上看了几眼,扬眉道:“这么多好吃的,得知你备了盛筵,在母后那儿都没用什么,只等着尝你的手艺。”

家常话声暖人心窝,我笑了笑:“牧舟之前喜欢我做的桃花姬,今日便又做了些,余下是迢儿帮着做的,我可不敢独自揽功。”

司徒鄞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么这样好兴致?”

“见你近日有些削瘦。”我轻巧答了一句,避开他的视线,“一路风急,先喝点热汤吧。”

“好啊。”

我们相对坐定,司徒鄞随手拈起一块桃花姬,端详很久,轻叹一声:“老人家的眼泪就是难缠,为着银筝的事,我着实宽慰了许久,才肯放我出来。”

我不露声色道:“银筝养在母后身边,当成心肝儿一样的疼,舍不得也是难免。”

他笑笑,自顾自吃着糕点。

总觉得他知道我想什么,这样云淡风轻的作派,反让我不知如何开口。

沉寂半刻,司徒鄞道:“你有话。”

我对上他墨黑的眸子,沉吟着吐声:“关于银筝的事……想同你一。”

司徒鄞放下筷箸,脸上阴晴不辨,声音却很轻快:“你。”

其实也没什么可的,归根究底不过一句话——能不能不答应这门亲事。我将意思了,司徒鄞静默一时,却问:“复尘来过了?”

我一怔,下意识点头。

司徒鄞嘴角弯起漂亮的弧度,站起身来。

“此事已经没有余地,不必多。过两日,你便着手置办妆奁吧。”

我没他那样好的定力,当即也起身,声中有一分急:“真的一点别的法子也没有了?银筝是个宁折不弯的脾气,她这几天连宫门都没进,不哭不闹,看着便不好,若是——”

“钟了。”司徒鄞断我的话,眼中露出疲色,“我很累,不想谈这个了。”

我咬着唇,虽不忍他为难,但念及复尘求情时卑微的样子,仍坚持道:“能否再考虑一下,毕竟关系到银筝一生的幸福。”

司徒鄞深吸一口气,“你怎知她嫁给李弈城就不会幸福?李弈城保证,将来他登上帝位,会立银筝为后。听他的意思,是对那丫头当真动了心思,这有什么不好吗?”

“皇后?”我冷笑,“如果过得不快乐,当上皇后又能如何?”

屋中一寂。

司徒鄞眼中漫起黑潮,一字一句地重复:“如果过得不快乐,当上皇后又能如何。”

他面上的温度可见地变冷,我后知后觉,仓惶退了一步,“我、不是那个意思……”

司徒鄞不语。

我蹙眉后悔,原本好好的,怎么把话到了这个地步?

然而既已到这个地步,我惟有横下心肠,跪在他面前道:“牧舟,我替银筝求你,放过她吧。”

司徒鄞扯了扯嘴角,手掌渐渐收紧。“连日以来,母后劝我、复尘求我、虽不见银筝,想必她心里也是恨我——如今,你又来逼我?”

愠染的眸子箭一样射来:“你这一跪,究竟是为银筝,还是为复尘?”

我猛然抬头,“你什么?”

司徒鄞眉间有余言未了,深沉地俯视我,却是吞吐几口郁气,“不了。起来。”

我无视伸出的那只手,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皇上有话请直。”

有几秒钟,他一直保持着弯身的姿势,一只手空空伸在我面前,见我僵峙,忽然落拓地笑起来。

这个笑,释出积压数日的怒气,将他眸中火苗一霎染红。

“真想让我个明白?”司徒鄞的声音骤然压低,“好。我问你,当日寿宴之上,是因为李弈城出言侮辱胥筠,所以你才一怒之下答应抚琴,是与不是?”

没想到他会这样想,我气得心口发疼,眼前氤出水气:“当日未国太子咄咄逼人,我是为了保全天子颜面——”

“究竟是为了我的颜面,还是为了他的颜面?又或者你自己都分不清楚,你的心究竟是怎样想的?”

司徒鄞连声诘问之下,便捺不住火气,声里透出一股锐厉。迢儿闻声进来,司徒鄞低吼一声:“出去!”

喊过之后,他似中气不足地捂住胸口,又自嘲一笑:“我最悔的,是当日让你与他一道出宫查案。”

我闻言如坠冰窟,他,竟一直对这件事心存芥蒂?

他,竟然疑我!

那双无数次让我深陷温乡的眼睛,此时只有森寒恶意。我用尽力气问出一句:“你……是疑我、还是疑他?”

司徒鄞讥讽地反问:“有什么区别吗?”

呵,有区别吗?有区别吗?我闭了闭眼,多久没有听过司徒鄞如斯尖酸的口吻了?

这桩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他却一直心有郁结,更讽刺的是,我居然丝毫不曾察觉。

是我太笨,还是这个男人藏得太深?心里耿着这么件事,还能与我语笑如常,他的心,真如我以为那般了如指掌吗?

见我的样子,司徒鄞有了踌蹰,眼中闪过一丝悔色。我却不容他开口,正襟叩一个头,声音平静得不似自己:

“既如此,臣妾明白了。容宸宫失德,皇上来了只会心烦,日后——请皇上不要来了。”

“你要赶我……”司徒鄞顿时没了气势,哑下的声音里多了一分示弱。

我不为所动:“臣妾无能,未能劝皇上;臣妾失德,也无颜再伺候皇上。”

“钟了!”

我叩在那里,一动不动。急火攻心的人,在失去理智的当下,往往心如铁石。

“好、好……你莫后悔。”司徒鄞也是自傲的脾气,言罢抖动宽袖,怫然而去。

我脑子一片空白,愣愣望着冷清屋宇,不知是如何被人扶起来的。等回过知觉,自己已经坐在榻上。

一顿饭的功夫,物是人非。

【载不动愁】

矮桌上的白玉双耳炉气息奄奄。我往里面投了块香饼,拭手拈起一颗梅子,辛酸的滋味冲进鼻腔,不禁皱眉。

迢儿帘子进来,看见我这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已经懒得劝慰,阴声怪气道:“没见过这么没心没肺的人,皇上有日子没来了,还有心思吃酸梅,您是有多大的闲情呢。”

我放下梅子,淡淡道:“这个时节还能吃到梅子实属不易,虽则我不大吃得惯酸的,但偶尔换换口味,也是不错。”

“姐,我在——”

“越发唠叨。”我断她,“你若闲得没事,就去帮着暄嫔料理公主的婚事,暂且放过我的耳朵可好?”

“不好!我不在这儿守着姐,理别的劳什子做什么?话回来,不过是拌了几句嘴的事儿,怎就闹到这样严重?您就放下身段服个软不成么,您再摆架子,还能摆得过皇上?”

“我不是摆架子。”

那晚不欢而散后,不久来人回报:皇上宿在了文杏馆。

闻听当下,我不是心痛,而是冷笑:这才是十足十司徒鄞的脾气。

再合口的东西,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花木逾期即败,是有自知之灵,不给看客腻烦的机会,反生出年年岁岁的期盼。

于他,我失了自知之明。

我托病将一应事务丢给暄嫔,自己在宫中躲清闲,外面如何忙乱,只当眼不见为净。

“姐!”迢儿犹自聒噪。我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忽地扬眉:“迢儿你怎的瘦了一圈,是为了那侍卫长在减肥么?”

迢儿气得两眼圆睁,末了撂下一句:“真是没心没肺!”

我淡淡听着,心道总要对得起师父给我取的名字。

迢儿还没走出去,外间帘子突然猛地被掀开,秋水外氅未及除去,快步跑了进来。

她鲜少失礼,见她如此,我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叹气问:“又怎么了?”

秋水脸色张惶:“娘娘,大事不好了!”

拔脚往外走的迢儿讽道:“容宸宫都快成冷宫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事?”

秋水似乎怕吓着我,努力斟酌着语言,却已然是手足无措,最终狠狠掐了下手心,才道:“公主自杀了!”

迢儿的茶盘咣啷掉落,我身子前倾,死死盯住秋水:“你,再一遍。”

“回娘娘,今时候,公主在府里的卧房里割了手腕,过了半个时辰才被侍女发现,、血迹已经洇透了裀褥。此刻人昏迷着,还不知怎样……”

“半个时辰!”我压了几日的火突突地往上冒,“身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才发觉不对?”

秋水摇头,“具体的奴婢尚不清楚,鸿雁已经去了公主府,那边有什么动静,她会及时回禀。”

我静默半晌,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垂下眼皮道:“知道了,有事马上告诉我。”

迢儿觑着眼色轻问:“姐……不去看看?”

“我能去哪呢,皇上那儿?还是公主府?”我如一个无用之人苦笑:“如果当日劝得了他,就不会有今日之事。我愧对复尘的嘱托,也愧对银筝,又有什么脸去看她。”

“可出了这样大的事,姐难道一直躲着不成?”

“就当我没心没肺,无情无义好了。”一滴眼泪落下,我沉沉阖上眼皮。

司徒鄞此刻,又当如何?

黄昏时鸿雁回报,银筝的命算保住了。宫里的太医不中用,复尘不知从哪儿请来一位江湖人,又是喂丹药又是施炙,忙活许久,才救回她一条命。

“只是公主的身子十分虚弱,近期内这联姻……怕是不成了。”鸿雁道。

我听得咬牙,半个时辰哪,她身上一共多少血经得起这样流,不虚弱才是奇怪。

若非见不得她面,我真想当面骂一骂这个傻丫头,学什么不好,偏学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好听了叫做宁为玉碎,实则就是个十足十的傻子!

“皇上是不是也气坏了?”

鸿雁微愣,我也愣了。随口问出这句,才意识到心里念着他。

我抿抿唇,涩声道:“没事,退吧。”

从前一直以为自己大度,不在乎他有三宫六苑,其实是因为那人一心在我,是以没看到自己的醋意。

关于那夜所气,我自己也难辨清楚,究竟是恼他的话,还是因他去了文杏馆……

次日传来消息,皇上以公主突得暴病为由,向未国退了婚事。银筝自上表书,言称不忠不孝愧对家国,请皇上废去公主懿号,黜为庶民。

司徒鄞应了,除去她皇室名籍,废去公主名号,仍许住在公主府,无诏不可入宫。

听见这个着落,我心头的乌云终于散开。于银筝而言,什么荣华虚名也比不得一个自由身,她求仁得仁,至于以后的路是甘是苦,都是她自己选的,都由她自己承受。

只是这样一来,未国那边必有动作。

冬冷寒天,哥哥身在边关,这一年除夕,又要难熬了。

过几日天气晴好,暖阳映雪,看着也觉暖和。

我披件大氅在殿外乱逛,踱到尾殿时,迎头看见张路从西角穿过偏门而来,样子鬼鬼祟祟。

他及至进来才看到我,没了魂似的行礼,口中道:“下官走错了路,娘娘莫怪!”返身就逃。

我叫住他:“张大侍卫长对大内这么熟,不是走错了路吧——迢儿出去了,有什么话,我替你转达。”

张路尴尬不已,声辨解:“下官、下官不是来找迢儿的,娘娘不要误会。”

我认真点头,左右看看这地方,漫声调侃:“这里是不错,僻静人少,是个幽会的好地方。”

“娘娘明察,我们——下官和迢儿姑娘并没有幽会!”这个腰佩环刀,身躯魁梧的男子一涉感情之事,居然出息地冒出一头冷汗。

真想不明白,那么厉害的一个妮子,怎会看上这个憨子,将来若真成了亲,他还不被我家迢儿欺负死?

张路还在兀自辨解:“娘娘不要怪罪迢儿。迢儿一心为了娘娘,让下官留心皇上的日常行止,每日来报备给她。”

“什么?盯着皇上,还报告给她?”迢儿成日价在我眼皮下晃荡,这档子事儿我居然一无所知。

好迢儿,真是好迢儿!你个丫头暗地里作妖,就别怪我拿你的情郎哥哥出气了。

我半阴半笑地看向张路,“,迢儿都让你盯些什么?”

张路一番嗫嚅,在我威逼的眼神下,不情不愿地背叛了迢儿,“不过是、不过是让下官查清皇上每晚都去哪个宫里休息……”

我哭笑不得,她还真是操碎了一颗七窍玲珑心。转着指上戒指,佯作无意问:“那你,皇上近日都在哪里就寝?”

张路闻言脊背一挺,瞬间有了底气:“皇上最近哪个宫都没去,也没召过嫔妃侍寝,都是独宿于霖顺宫。”

我漫淡地勾起嘴角,谁知张路末了来了一句:“请娘娘放心。”

“我、我有什么不放心?”我脸面挂不住,“是迢儿自作主张,又不是我要查的!”

瞥见那张因忍笑而棱角分明的脸,我压下气头,转而一笑:“本宫会把侍卫长今日的言行,一五一十告诉迢儿,侍卫长就等着迢儿好好表扬你吧。”

张路霍然变色:“皇后娘娘,不要啊……”

晚膳时我特意吩咐给底下的宫人加餐,迢儿吃过饭屁颠屁颠地过来,问我今天怎么如此好的心情。

我对她大放笑脸:“今日遇见侍卫长,听他了一些话,所以心情特别好。至于你,今晚所有的碗,就交由你洗了!”

迢儿登时明白过来,哀嗷一声,“皇后娘娘,不要啊……”

如此混过半个月,过了腊八,宫里开始准备除夕的宫宴。眼见容宸宫也有了过年的味道,宫人们一应眼中带笑,干活都比平日麻利许多。

我素来懂得苦中作乐,许多事情,多想也是无益,终日捧着一卷《道德经》。读至“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走了神,想起去年过除夕时的情形。

那时候,司徒鄞尚待我不冷不热,不想一年之间经历了许多事情,兜兜转转,又回了原点……

怎么又想到他身上去了?

我驱走脑海里的暇思,目光再转到书上,却是一个字都看不下去。

“娘娘快去看看,迢儿姐姐和厮们在雪呢!”秋水笑声先至,掀帘子进来挑指向外面道:“昨个刚下一夜的雪,一个个的也不怕冷,都玩疯了!娘娘不去看看?”

难得见秋水喜形于色,真是快过年了。我跟着她去凝碧园,老远听到一片笑闹,皑皑雪地上一群人奔跑闪避,好不热闹。

迢儿穿着大红斗蓬,白雪映衬下最为抢眼。她淘气起来生猛得可怕,捏实一个雪球,专往别人脖领里砸。

秋水眼盯战局,大声喊:“迢儿最坏了,下手那么黑!”

迢儿回头笑骂:“我专你这大嘴巴!”着突袭过来一枚雪球。

雪球袭来,我与秋水站得近,那雪团正砸在我肩上,纷散的雪末扑上脸颊,丝丝凉凉。

“好啊迢儿。”我的玩心也被勾起来,脱去大氅向秋水一抛,捏起一团雪预备加入。

秋水想要阻拦,我回眸一笑:“你不知道迢儿的招数都是我教的么?看我替你收拾她!”

见我加入,宫蛾们放不开手脚,我笑道:“大家别拘谨,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谁也不许手下留情。谁得好,可是有赏的!”

话音刚落 ,一个雪团不偏不倚,长了眼睛似的钻进我衣领。冰冷如蛇游头到脚,我着激灵,望向源头,迢儿在对面一脸得逞的奸笑。

我好胜之心大起,“行啊丫头,你等着!”

雪地再次喧腾起来,那些人见迢儿这样,也就大胆地耍闹起来。当然不敢对我,我多半是与迢儿对。

白絮纷飞,大战正酣,忽而眼角错觉一抹黑影,我心中一抖,手下失了准头,攥得结结实实的大雪团飞向那道影子。

人影身形轻转,雪团砸在他身后的树干上,留下一抹白痕。

“皇上万安!”不知谁叫了一声,而后雪地簌簌,一片跪身行礼的声音。

“大冷的天,都起来吧。否则你们娘娘又该怪我了。”

风度斐然的男人一步步走进,身上青金闪烁的雀金裘晃人心神。

他身边没跟着人,及至走进,旁人尽皆退下。

我垂目,只作不睬。

他的眼睛像一潭盛满情.欲的深水,让人看了委屈。我素知此人的招数,强逼自己不许心软。

“钟了。”

似受了多日折磨,司徒鄞开口便是低低的幽怨:“你脾气倔到不肯来见我,我若再不来,咱们真成牛郎织女了。”

见我不语,他忽而自顾自问:“你知道一个女人什么时候最可爱吗?”

我定主意沉默,他自己回答:“就是当她明明生气,却又忍不住去看对方的时候。”

我转身便走。背后抄出一双手,将我拉入怀里拥紧。

“我想你,想死了。”司徒鄞特有的嗓音萦在耳边,我终是红了眼圏。

“前些日子……我压力很大,一国荣辱于我一肩之上,我没办法……”低低的解释落在我心口,“那天我了胡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样的话,怎能不放在心上?

似是知我所想,司徒鄞低低又道:“我们从前,再不该的话都了,你也是原谅我了。钟了……”

从他口中听得自己名字,我心中的块磊崩落得一塌糊涂,扁着嘴控告:“那你还那么凶。”

“论气势,好像你更凶呢。”

“就是你凶了!”

“是,是我错了。”司徒鄞低喃着,一片薄凉的细雨落在后颈。我心痒如噬,回过身,话未出口,便被薄唇覆上。

“这是在园里……”

“我想你……”他双手抚着我的背,热切找寻回应。半晌,薄唇方依依离开,他眸子湿漉漉的,哑声道:“去你宫里。”

我脚下踢着雪,“以后不许去文杏馆。”

司徒鄞低笑一声,“不去。”

“也不许去别的地方。”

司徒鄞轻碰我的额头,“后宫最好的风水,不都在容宸宫么?”

我心满意足,携住他手臂。一个太监忽从远处跑来,一路上嘴里喊着什么。

及近,才听清他喊的是:皇上大喜。

【为谁风露】

皇上大喜。

那一个当下,我理解不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前一刻的温存荡然无踪,在司徒鄞一锁再锁的眉头中,我好像看到了深渊临近。

“你什么?”我愣愣地问传话的太监。

太监扬着笑脸道:“回皇后娘娘,阮贵人有孕了,大喜呀!”

阮贵人,文杏馆的阮罗烟……

“混账!”手上力道一狠,我抬头,司徒鄞眼中的燥热化成一片冷然。“你听我!只是那夜与你赌气,我……”

我轻轻地抽回手。

有一瞬间,天地似乎旋转起来,但随即,我发觉自己站得很稳。

若非喉头如堵棉絮,我甚至想笑。

福祸相倚,老天爷开的玩笑,真是猝不及防。

太监看出苗头不对,犹豫了半天,还是把上面交待的话了出来:“皇、皇上,太后娘娘正在文杏馆,请皇上与娘娘也过去吧。”

“你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拳头握得哔剥作响的男人语气森然。

我无意识地缩下肩膀,木然道:“大喜的事情,皇上莫要动怒。既然阮氏有喜,臣妾便随皇上过去看看。”

那声音听着,竟不似自己的。

“钟了——”

我扬起脸,直视司徒鄞。

他的眼神是一盏柔情四溢的鸠酒,是一把温情脉脉的尖刀,直直戳进我的心肺。

忍着那股子疼,我笑了出来:“赌气能赌出一个孩子,皇上真是好福气。”

司徒鄞定定看我,表情变换几番,终是一句话也不出。

一路无言。

进得文杏馆,先闻一阵梅香。满屋子的奴才默声静立,内殿的鼎炉烘着炭,阮贵人身上仍披着一件灰鼠裘欹在榻上。

太后娘娘坐在榻边,目光怜爱。

一路的冷风吹得我清醒许多,向太后行礼后,勉声问道:“听妹妹有喜了?”

太后转头看向我,略带埋怨道:“皇后还呢,你这后宫是如何看管的,阮贵人已有孕一个月了,皇后竟一无所知?若非阮贵人滑了脚请太医来看,到现在还糊里糊涂呢。”

算日子,是一个月了。我心里发堵,司徒鄞淡问:“当真有喜了?”

“皇上……”阮贵人弱应一声,太后重声道:“这是什么话,太医的话还有假?皇帝和皇后要对这一胎上心……”

太后突然顿住话头,盯着我上下量一气,“皇后这是——”

刚刚走得急,身上还有余留的雪渍。司徒鄞有意无意挡在身前,“母后莫要心急。”

“怎么不急?这可是哀家的第一个孙儿,要是出了差池可怎么得了!”太后半是无奈半是气恼。

我忙低头道:“是臣妾疏忽,未能照料好妹妹,请母后恕罪——不知妹妹可摔着哪了?”

阮氏忙从拐子枕上直起身,十分受宠若惊:“皇后娘娘言重了,臣妾、臣妾并没有怎么样。此事不怪皇后娘娘,是臣妾自己粗心,害得太后娘娘与皇、皇上担惊……”

她原本生得娇媚,此时又兼娇羞蕴籍,更多情致。

我眼睛不由转向她的肚子,如今自然还看不出什么,依旧是纤腰一握,拂柳风情,然而那里头,的的确确有了司徒鄞的骨肉。

自己做不到的事,旁人轻易便做到了。

原来心似油煎,就是这么个滋味。

余光瞥见棱角修玉的手向这里游弋,我不着痕迹地退开一步,盯着地面道:“皇上快去看看妹妹吧。”

太后道:“是啊,可怜这孩子这么懂事,鄞儿可不许薄待了她。”

耳边听得司徒鄞淡声,“这是自然。”

太后语气微缓,又向我道:“皇后啊,阮贵人的身子可就交予你了,你千万要精心照料,知道吗?”

我欠身领旨:“请母后放心,臣妾一定尽心竭力。”

太后点点头,“好了,你先回去吧,让皇上与阮贵人话。”

“是。”我面无表情地转身,不再看司徒鄞一眼。

踏出文杏馆的一刹,我强撑的精神瞬间瓦解,倚在廊边阵阵头晕。两个太监跟出来,“皇后娘娘,皇上派奴才送娘娘回宫。”

我直起身,冷漠挥手:“不必。”

这两人互相看了一眼,踌蹰间,有两个衣着鲜艳的宫人远处走来,近了看清是迢儿和宫里的一个婢,手上各抱许多东西。

迢儿走近,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尽量缓着声道:“刚听了阮贵人的事,便着办些赏赐送过来……姐、要不要过过目?”

我扫了一眼,那几个锦盒中虽不知是什么,婢手中捧的两匹宫纱却是难得的上品,“很好,去吧。”

“那姐略等等,我送过就出来陪您回宫。”

我没听迢儿什么,木木点头,身子游魂一样向前飘荡。也不知走了多久,及至眼前无路,才回神自己并非回宫,竟是走进了梅林的深处。

兀自笑笑,吸进几口凛寒香气,告诫自己莫要如此揪心不放。若真为别人苦了自己,从前师父的道法也是白学了。

可是越这样想,心里越是空落得找不到边际。

真是可笑,从什么时候开始,竟错觉他是我一个人的?我竟会傻傻地以为,能得到一生一世一良人……

“娘娘。”

突来的声音渺似天语,我回过头,一张清逸的脸近在眼前。

“复尘……”我茫然看着他,“你也进宫来贺喜吗?”

胥筠面有忧色,“臣进宫向皇姑母回禀银筝的情况,适才听到阮贵人之事。娘娘……可还好?”

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好不好的?我摇着头,强精神问:“银筝如何了?”

“身子在渐渐恢复,只是情绪不大好。”胥筠罕见地怒形于色,“若非看她像个丢了半条命的猫崽子,我定要好生教训她。”

“人没事就是万幸,可别再数落她了。”

胥筠动了动面颊,“也便罢了,怎么还敢数落她。”

我垂下眼眸,颇为失意道:“原是我不好,没能劝了皇上,白白让银筝受苦。”

胥筠清眉顿凛,揖首道:“那日找过娘娘,回去之后微臣便悔了。是微臣一时救妹心切,竟将娘娘置于两难境地,至于如今……微臣真是混帐!”

他眉眼峻利,话锋满是自责。我托起他的手臂,无力道:“这是哪的话,许多事情都不是你我能够决定,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男子苦笑,亦颇伤情:“复尘从来恃才,却犯了这么大的疏忽,实在愧对娘娘。”

我看着他:“钟了无悔。”

即使当初的做法在今日看来,无异于自掘坟墓,但有些当为之事,亦不言悔。

胥筠目光清明地看着我,似有万绪难尽之言。

我苦笑:“人情翻覆似波澜,怎么得清究竟谁愧对了谁?复尘自然比我更明白,是以不要放在心上。”

“娘娘得好。那么请娘娘也不要将烦恼放在心上。”

“哪有什么烦恼不烦恼,不过是冲不破的魔障罢了。”我呢喃:“我只是忘记了他是一国之君,是很多人的夫君,而不是我一人的牧舟……”

“娘娘?”

我省过神,自悔失言,忙道:“我有些累,先回宫了。”

“娘娘。”胥筠忽然叫住我。

“怎么了?”

“宫中最近恐有大变,臣请娘娘帮一个忙。”

他这话题转得突兀,我一时难明,愣愣地看着他。

却见胥筠白玉般的脸上,一双眼眸十分明亮,仿佛瞳眸深处燃起了一把火,誓要烧尽世间污浊。

我从不曾见他如此,不由问道:“可是未国有了什么动作?我能做什么,一定义不容辞。”

胥筠颔首道:“倒没有这么严重,臣只需娘娘一件信物,能使娘娘的家人认出来的信物。”

我的家人……

“我不大明白。”

“娘娘不用明白,只需完全信任微臣。”罢胥筠抬起头注视我,仿佛在问“你信我吗?”

我没多想,是时脑子昏昏噩噩,实也不能多想,下意识取下腕上玉镯交给胥筠。

“这是我娘送我的嫁妆,你尽可拿去。”

胥筠摊开一方素帕接过玉镯,心裹好,没再什么便离开了。我魂舍游离地回了宫,很快把这件事忘了。

睡了一个黄昏,掌灯时我醒来,知晓这一夜不会再有睡意。秋水她们皆陪在身边做女红,有意些笑话,我却乐不起来。

迢儿端了晚膳来,我推没有胃口。

她叹气道:“皇上在外面等了两个时辰了,姐,真的不算见见吗?”

“他等他的,与我何干。”

“姐!虽然我很理解您现在的心情,但是,此事不能全怪皇上呀……当初若非您把人往外推——”迢儿没再下去,自悔地咬咬舌根。

我浑不在意,迢儿气我几句,我心里反而舒坦些。

“所以呀,是我活该。”

“娘娘请看开些吧,皇上若想进来,谁又拦得住?如此可知皇上对娘娘的心了。”秋水有所担忧,“依皇上的脾气,要是真在殿外站上一夜,可怎么是好?”

我淡漠地拨弄棋盒中的白玉棋子,“你放心。他要是敢站上一夜,明日一早太后就会来扒我的皮。”

果然,又过了一刻,外面的人悻悻而去。

我怦然落下一子,玉子震落灯花,零乱眼中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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