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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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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嚣从这一刻开始。

噩梦苏醒。

昌阿伯抱着那个窒息的孩子跪在妇人面前, 如坠冰窟, 不敢动分毫, 然后他看见涌进屋子的男人愤怒咆哮起来, 随着这位父亲的怒火, 扯下工装的达雅人拔~出了他们的长刀。

举着长刀的愤怒人群将刀指向了医生,他们追着他的脚步一路踏进马都拉人的集聚地, 一场几乎不可避免的杀戮开始了。

那一天,几乎所有才收工上岸的矿工都看到了, 这兵戈相见恐怖的报复。

愤怒的人们捉到那个医生,根本不听他任何解释,也不理会他的谁给他胆子和手术刀, 更不等他出任何的推脱和求饶, 愤怒的达雅人剖开他的胸膛, 掏出他的心脏,然后像他们平时猎人头的利落一般,割下他的头颅, 和其他阻挠落下的人头们一起垒在路边。

冤冤相报,反抗中,又有达雅人被对方死, 于是,一场双方面的报复开始了。

最开始的时候, 华工们是袖手的,他们觉得会有维护秩序的巡卫出手。

关键时候,巡卫们一个都不见踪影, 终于有人发现不对,试图前往李家大宅报信,但他们还没有出矿区大门,就被外间伏击的人死。

这一边清理了完宿仇的达雅人顺着血迹追出去,又看到一路陆续倒在地上的达雅人和旁边死透的巡丁。

愤怒被人群中叫嚣的人别有用心地点燃。

这些唐人占了他们的土地,攫取他们的神之馈赠,现在竟然用他们的武装帮着那些“骗子一样的马都拉人”一起屠杀他们的同伴。

血债唯有血偿。

不知道谁开始带头,有人转了方向。

这一场充满蓄谋的故事,已经没有人去想最开始的疑问,被压抑了无数年的愤怒一旦点燃,变成可怕的杀戮。

而当他们走到那些华人巡丁居住的木屋草房前时,赫然发现每个屋子前面都放着一种红色的土碗,部族流传的口口相传的往事浮现!

那是荷兰人曾经在巴达维亚做过的,当这种装满鸡血或者狗血的红碗出现在门前,即意味着“正义”的杀戮,两百多年前的那一晚,这种红碗放在巴达维亚数万华人门前,血泪喑哑,苦难华人的鲜血给了巴达维亚这条长流一个全新的名字。

红溪,血色长溪。

而现在,显然有人比他们动作还快,地上是殷~红的痕迹,巴冷刀随意甩在地上---却不是他们部落的刀,暮光之下,有的房屋已被点燃,青烟和烈火灼热喷薄……

多多岛,这个美丽的海岛,曾经因为广袤而平坦的锡矿、聪慧的林中生物和平和的人群出名,所有被马尼拉、泗水的唐人们羡慕过的世外岛屿,曾经是沉香和富饶的白银之地,可是,今夜,恐惧和荒坟,即将颠覆整个世界。

李雪音们正在声乐中等着太阳落山,落山之后,提前两日布置好的各种各样的彩灯就会亮起来,整个李家灿如星河,而真正盛大的舞会才会正式开始。

当然,各位夫人仍然可以按照她们的喜好继续在屋子里玩她们的牌。

姐们则会在她们父兄的陪同下姣姣俏俏投入舞会。

人人都在夸赞李家的女儿才貌双全,好几位公子或者他们的母亲均表现出对李雪音的友好,叫李倥嘴角扬了一晚上。

盛世美好,这偏安一隅的桃源中。欢声笑语。

邱铭恩陪在邱家夫人身旁,一边看着她牌,一边顺便帮着同族的阿嫂照顾孩子,婴孩还不到一岁,长得煞是粉~嫩,一身肉嘟嘟,两个胳膊如同莲藕一般,不时挥舞着去抓旁边夫人们的槟榔和点心。

邱铭恩耐心哄着婴儿,一会揪揪他的衣裳,一会与他话,逗得一桌人跟着笑起来,只孩子的母亲有些愧疚:“恩何不去宴会——晚上的舞会很是热闹呢。”

邱铭恩掩下眼底的渴望,推辞:“我就爱跟着夫人牌。”

邱夫人笑:“什么牌,可不是等着分钱呢。”

“可不敢。”邱铭恩道,表情愈发恭顺,她一边将婴儿翻的托盏扶起来,一边留心为夫人看牌。

眼不见心不烦。她看不得那李雪音,看不得她事事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不得简瑜看那女人的眼神,而且明明让她弹琴是想要让那个李雪音出丑的,却适得其反,叫她出尽了风头。

现在这场上的人男男女女都看着她,谈论着她,起她父兄对她的宠溺,起她端庄明丽的外貌,起她那些可爱的孩子般的任性。

——比如在入场前假冒男装跟那些少爷称兄道弟,拿着下人甚至男人的照片冒充李家姐,然后品头论足互相讨论的事情。

这样的伤风败俗,在他们看来,竟然是别样的可爱,不但没有揭穿,没有异样,反而担心自己的回答有没有得罪这个任性的姐,越发积极去同那李雪音献殷勤。

人比人得死。

邱铭恩本绞尽脑汁想要揭穿的事情在别人眼中根本不是事。不过,在这些人中,还是有头脑清醒的,比如那位早早离场的简家大少爷。简瑜。

一思及这个人,她便浑身都有些燥热,不自在动了动。

这扭捏被隔间进来问好的李雪音看在眼里,她冲身旁端了一排茶的姜鹿尔挑眉:见过滚瓜没?

姜鹿尔眼观鼻鼻观心:滚瓜不曾见,蚯蚓倒是见过。

李雪音一进来,牌桌顿时停了一停,这雅间的夫人们齐齐招呼她,李雪音笑的乖巧懂事,又是看诸位夫人辛苦,特意煮了清茶送来,既养气又清热解渴。

姜鹿尔便一一上去奉茶,到了邱家夫人这边,邱铭恩站在一侧,不疼不痒不动只看她,她手里抱着孩子,偏偏要亲自去接茶,姜鹿尔手上满满一托盘,只得顺势微退。

这一退,邱铭恩另一只手一紧孩子,那婴孩立刻哇哇啼哭起来。

“少爷,烫到没有,烫到没有?”邱铭恩急乎乎叫起来。

婴孩的母亲面色紧张站起来。

姜鹿尔立刻后退两步让开位置,她仔细查看托盘分辨:“姐,茶没有溢出。”

邱铭恩脸上一副心疼模样,只轻声哄孩子,那婴孩哭得越发厉害,他母亲连忙抱过去接在怀里哄起来。

邱铭恩立刻责备姜鹿尔:“毛手毛脚,怎么做事的。”

李雪音道:“邱姐,抱孩的时候可不能三心二意,事情做不好没关系,要是吓着孩子可就不好了。”

“李姐这话什么意思?”邱铭恩手里的孩子被母亲接过,她得了空,按捺住怒气上前一步。

姜鹿尔正好挡在面前。

李雪音半个身子在姜鹿尔后面甜甜笑:“就是邱姐听到的意思呀。”

邱铭恩恼得头皮一疼,她伸手去拨姜鹿尔,谁知姜鹿尔手上的茶盏满满当当,啪嗒一声,几杯茶都落了地,摔得七零八碎。

邱夫人脸色难看:“铭恩!”

在宴会上这是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邱铭恩被邱夫人一喝,立刻低下头,脸上露出万分委屈的样子,好似是姜鹿尔故意将那杯盏扔在她身上一般。

“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嘛。”同桌对面张家夫人圆场。

今日来的都是各个大族年轻的公子姐,夫人们也都是一派和气的模样。

姜鹿尔稳稳当当蹲下来去捡拾地上的瓷片。

几片瓷器摔得不远不近,一共三堆,一堆三片,一堆十三片,湛湛就是一把长刃模样,

桌上的其他几位夫人看着这情况没接话。邱夫人脸色难看,她也信印度教,3和13于他们是忌数,湿婆神第三只眼睛是毁灭的,人死后有十三天的丧期,。

姜鹿尔心头微颤,一种异样的感觉袭来。

婴孩的哭声尽在咫尺,声声啼哭恍若某种暗示。

就像是她第一次在乡下过年时,大哥预备杀羊过年时,那羊羔的叫声。

姜鹿尔只觉心里发紧,她仰起头,看见牌桌上的人都站了起来。

便在此时,从远而近,喧嚣和唿哨声从隐隐的乐声中穿透而来。

胖胖的张夫人脸上的肉绷紧了:“怎么了?”

邱铭恩扶着自家夫人向外张望。

而邱家嫂子抱着宝无力地哄着。

直到门突然撞开,李宏半脸都是血,他一看到李雪音,立马上前去拉:“姐,快走!暴民杀进来了!”

平凡和安宁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和平的可贵,而忘了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只有轻松的宴会和理所应当的财富。

外间的喊叫声和枪声都清晰了,乐声已经全部中断,火光渐渐亮起来。

那些曾经遥远的就像是某个书先生过的那些关于泗水,马尼拉遥远的故事,那些是同胞的先祖们,数百年前的血雾弥漫,在这一刻清晰起来。

李宏的血粘在李雪音的袖口上,他大声喊着姐,在混乱起来的第一瞬间,李斯函便将他推过来。

李雪音脊背发寒,外见得惨叫声声切切,仿佛无数钢针扎在身上。

她无端端想起前两日供在书房里那神桌前缘下滑,她使劲推上去,结果轻轻一碰,后面的墙缝又裂开一条细缝,她唬了一跳,趁着父亲不知道连忙拿了面粉补上去,结果忙忙碌碌补完,竟然祖先的照片又歪斜了。

这些事情她不敢跟父亲,担心又拿她先头闹观音的事情念叨她。

——却没有想到这些都是祖宗们的谶语和无声的警示。

这些姐夫人们张煌哭泣,姜鹿尔毫不犹豫抓~住李雪音的手,另一边抱着孩子的邱嫂子哀哀哭泣,也跟着她们走向雅间后门。

“快快快!”李宏赞许看了行动分外敏捷的姜鹿尔一眼,将叫脚耙手软的邱铭恩等也推了出去,然后一把关上门,将桌子推过去,全堵住后门,紧接着拔~出手枪。

弹药不多,但是还足够死一两个不要命的。

没有人知道到底有多少敌人,来人几乎无差别的屠戮洗劫了整个李家,包括那些交好的李家派系。

屋里的电话线被切断,外出的甬道上是熊熊烈火。夜色渐临,而杀戮没有停止。

脸上涂着斑斓色彩的猎杀者们倒提长锋,踢开每一户房间,寻找可能的幸存者。他们不话,不看人,手起刀落。

已经逃离到房屋最里处的姜鹿尔一行人战战兢兢靠在里面,孩子还在时断时续的哭着,他的母亲竭尽全力安抚他,甚至脱掉上衣想要哺乳,但是吃惯了乳~母乳~头的婴孩被此一刺激,立刻哭得更厉害了。

屋子里面只有几个女人,惊恐和喘气中哭声更加明显。

“这样不行。”邱家夫人皱眉,“会把追兵引来的。”

“可是……”

“你平时怎么带孩子的?”张家夫人着急。

“我平时抱他的时候他都不哭的呀。”邱嫂子自己都快哭了。

姜鹿尔仔细查看此处,屋子里面潮~湿,外间有河水浑浊的翻滚声。这是李家大宅的最侧面,靠近外河的仓库,她们一路慌不择路跑过来,两个人脚上的鞋子也没了,最后看到这里还算隐蔽,就先钻了进来。

“姐,我们不能留在这里,他们早晚会找到这里来的。”姜鹿尔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只剩里面的衬衣,“穿上这个。”

她将外套递过去,李雪音一下明白过来,长裙短袖并不适合逃跑。

几乎是毫不犹豫,她顺着腰间的缝隙使劲一扯,裙子立刻撕开,两条细长的腿露出来。

而邱铭恩先张了张嘴,这回也不再叽叽歪歪,也学着李雪音的样子开始撕扯自己那裹身的长裙。

在她们眼里,姜鹿尔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哪怕最开始她只是个下人,但是现在对她们来却是主心骨一样的存在。

这屋子平日大约是用来堆砌废弃的花草工具的,里面找到好几把花锄禾锹,姜鹿尔一人发了一把。

然后先查看一番,开始在旁处挖洞。

正门进来的时候她们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关上,又堆积了很多桌椅,大约可以抵挡一时。

几位夫人多年不曾做过体力活,略微动了几下就气喘吁吁,邱家嫂子抱着孩子来回走着,婴孩的啼哭时断时续。

李雪音穿着厚衣服,满头大汗,她扯了扯衣服,里面鼓鼓囊囊掉出一包东西,跟在身后的邱铭恩悄悄捡起,用手一掂量,顿时眉头一松。

她悄悄将银子收好,然后再继续掘地。

事情比想象的顺利,这一处土地湿~润,挖起来并不费力,很快就到了木板的下面,姜鹿尔一喜,一锄头挥出去,便断处一个缝隙来,紧接着外间的水汽一道弥散进来,她将锄上细细的虫子拨开,直接用李雪音撕下来的裙摆将锄头包好,然后一下一下去砸那木板。

呼啦一声,木板终于断开,姜鹿尔顿时松口气。

外间的火声噼啪作响,偶尔甚至有不知名的炸裂声,呼喊声和尖叫声已经多了。

姜鹿尔推开土堆,率先爬了出去。果真如她所料,外间隔墙外面便是浑水滔滔的外河,只要从这里绕过去,也许就可以侥幸过河进入密林,到了那里,至少暂时的的躲避还是可以的。

里面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爬了出来,邱铭恩走在前面,先帮邱嫂子接下孩子,然后将她拉出来。

“我们现在怎么办?”邱夫人脸上沾了不少灰土,现在也顾不得,只胆战心惊看着前面火烛处,那里一丛丛的烟火烧的正烈。

而隐隐,已经有举着火把的人群向着这里靠近了。

“我们得过河。”姜鹿尔迅速转头看那外墙错落处,寻找可能的突破点。

“过河?我不会游泳。”邱铭恩叫起来,她紧张看向旁处,“河水这样急——而且河里谁知道有没有鳄鱼。”

虽不如婆罗洲那样鳄鱼凶猛,但多多岛的鳄鱼也曾有袭击人的流传。

一群女人,一个个弱不禁风,这样过河,还没过去自己就叫自己吓死了。

“不过河还有个办法。”姜鹿尔看向她们,暮色中只看得一张张轮廓,众人呆在一起,目标太大了。

“什么办法?”邱夫人急切问道。

姜鹿尔咬牙:“我们分开走,一群人目标太大。如果分开,李家毕竟这么大,藏匿起来希望也大些。”

“好。”邱铭恩立刻回应,被邱夫人瞪了一眼,忙缩回脖子,声,“但先生你和雪音都是李家人,对这里熟悉,你们要分别带我们才行。”

其他人闻言纷纷点头。

李雪音笑:“笑话,我李家的人何时轮到你们差遣?”

邱铭恩泼喇喇的面貌露出来:“不带我们,也行。要死大家一起死。我这就喊一声——”

李雪音被她讹住,只得忍下这口气。时间本来紧迫,偏偏她们又为谁跟着谁这回事吵起来,邱家的三人都乐意跟姜鹿尔,邱铭恩又不想要带着宝的邱嫂子一并。

——倘若这倒霉孩子突然一哭那不是就是树靶子吗?

等他们将宝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那边李雪音早已经带着张夫人几人快速踏进了灌木丛,从这里一直往前走,有她心爱的牧羊犬扒拉出的草洞,在夜色中并不容易被发现。

从多刺的灌木丛走过去,李雪音无比庆幸姜鹿尔给她的外套,否则,只怕她的胳膊会像那几位浑身发抖的夫人一样血淋淋。

到了草洞的位置,她先让几人进去,自己最后一个人进去,再将外间的草木拨拉完毕,乍一看,便是一层薄薄的草林,谁也看不出后面的别有洞天。

而姜鹿尔却没有带着邱家三女人离开的意思,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屋子,想了想将锄头送进去,然后钻了进去。

谁过的,而她已经忘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姜鹿尔进去第一件事就是从屋子里将门口堆积的桌子椅子和物品全数拉开。

“她这是疯了吗?”邱铭恩战战兢兢问她嫂子。

邱家嫂子怔怔,只抱着孩子轻声哄不话。

姜鹿尔费尽力气将所有东西拖开,然后门户大开,而她这时候才示意她们三人在此处找地方藏起来。

“这怎么藏人?”邱铭恩以为姜鹿尔真疯了。

到底还是邱夫人见过世面,知道这是故布疑阵,但她留了个心眼,没有选择方才几人进来的地方,而是选择靠门出处——那个地方泥土翻捡过,如果来人真的细细搜查,那必然是第一个会注意到的,而她选择的这里,既是视觉的死角,而且稍有不对劲就可以快速溜出去。

几人还没彻底准备好,外间已经传来声音,有条不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已经为此试验了无数次,屋中几人皆气息不敢出。

果真,随着一股血腥味涌~入,几个土著人扮的猎杀者走了进来,明亮的火把照亮乱糟糟的屋子,所有人屏气凝息,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好在那几人不过尽力看了几眼,随意翻检了几样东西发现都是废弃物后立刻失去了兴趣,然后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邱家的宝些许是察觉到母亲异样的情绪,嘴巴突然扁起来,这一瞬间,邱铭恩想也没想,一把捂住了孩子的口鼻,孩子立刻剧烈挣扎起来。

门口的猎杀者走出不过十米,甚至能清晰听见他们:“走。”

邱夫人在门扉后亲眼看见那执着火把的手腕上是一串串圆润珍贵的海珠,纯正的紫色,是她熟知的某个夫人的心头好,而今戴在猎杀者手上,随意得如同粗绳布条

邱家阿嫂浑身发抖,不敢去看儿子,邱宝~脸憋得通红,手脚使劲踢踏着,在邱家阿嫂怀里拼命挣扎。

“你松开,他会死的!”她颤着嗓子提醒邱铭恩。

邱铭恩看她一眼:“他不死,我们就要死。”

门口的猎杀者脚步声已经远去,邱家阿嫂使劲挣脱了邱铭恩的桎梏,邱宝哇的一声哭出来,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在夜色中格外嘹亮。

这一瞬间,邱铭恩和邱家嫂子都愣住,下一刻,母亲的天性让邱家嫂子瞬间清醒,她一把抱住儿子拼命挣扎爬出了那个狭遮掩的洞~穴,而邱铭恩楞了一下,也跟着追了出去。

婴孩的啼哭仿佛无声的号角,四周的猎杀者都站定,凝听哭声的方向,然后三三两两的人拎着刀围了过去。

邱夫人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里。

外间邱家阿嫂的哭声,哀求声传来。

回答她的是邱铭恩冷酷疯狂的声音:“他这是要害死我们,再不将他丢下,追兵马上就会来!”

“他怎么也……也算你弟弟啊。”

“弟弟?”声音冷下去,“给我!”

她伸手去抢,邱家阿嫂抱着孩子向前跑,可是前面哪里还有可以逃跑的地方呢,星星点点的火已经围了过来……

这个时候,即使年轻的母亲真的将她的孩子奉献出去,也来不及了。

这个地方已经暴露了。

邱铭恩在这一瞬间,将她这辈子所有学到的聪明都用出来了,她两手一扯头发,整齐的头发变成了鸡窝,然后她不但没有躲,而是向着追兵的方向快速跑过去。

邱家阿嫂傻傻看着她,眼看着她跑到几个猎杀者面前,几乎立刻就跪倒在地,然后奉上一包东西,磕着头,似乎在请求那些人的饶恕。

然后,那些拎着长刀的男人问了她什么,邱铭恩立刻转头过来,直直指着这处房屋。

一个男人用刀拍了拍她的屁~股,邱铭恩立刻站起来,在前面带路。

寒气从脚底窜到头顶,邱家阿嫂什么都明白了。

平日恨不得将宝当成自己孩子的人,平日在婆婆面前规矩如同绵羊的人,这一刻,为了活下去那一丝丝渺茫的希望,毫不犹豫立刻就出卖了她们。

宝肉肉的手在她面前抓,她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直到旁边的矮墙上响起一个声音:“快过来!”

姜鹿尔不知道何时已经爬到了墙上,一只手向她伸出:“没时间了!快点!”

邱家嫂子快速迈着碎步跑过去,她没有去握姜鹿尔的手,而是先将自己的孩子递了过去。

“瞧瞧我找到了什么?”嘿嘿的冷笑在身后响起。

“喔,我先看到的。”另一个男人。

邱铭恩被驱赶到前面,想跑,被一脚踹到扔在了地上。

她委屈惊恐:“您,您不是答应了我吗?”

“答应你什么?”她身后那个男人,长刀尖还在滴血,“答应你卖主求荣?还是答应你跟我睡了饶你一命?”

凌厉的江湖风和只有杀过人才会有的冷酷气息,训练有素的用刀和推进,和他们身上的衣着格格不入,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过了今晚,没有知情者会活下来。

“我的钱,我的钱都给你,求求你,饶了我……”她哀求,“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得我们这些不年轻的就很想去死一样。”男人冷笑,长刀一动,邱铭恩的衣裳裂开一条缝,然后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被挑断,细而雪白的珍珠裹了血,如同雪里红梅。

邱家嫂子几乎要吓得晕厥过去,但是她不能,外面有哗哗的水声,她的手脚发软,根本无力爬上墙去。

最后,她干脆使劲一用劲,姜鹿尔没有抓~住她,反而被她一掌推了下去。

“快走!”她哭,“求求你照顾我的孩子,槟城邱家会记得你的大恩。”

姜鹿尔一只手用尽全力悬挂在旁处的墙壁上,那邱家宝方才哭得起劲,这时候竟然也不嚎叫了,只一双圆溜溜眼睛隔着昏暗的火把看着他母亲。

“快走!”邱家嫂子用尽全力,如螳臂当车般挡在姜鹿尔的矮墙前。

不是她不想走,她虽嫁给以渔业起家的邱家,可是她根本就不会水啊。

姜鹿尔最后一点力气耗尽,在对方的长刀扔过来的瞬间,她噗通一声掉进了河里,夹杂着泥沙的河水拼命涌进口鼻,她屏住呼吸,用力托起手上的孩子,但是邱家阿宝却从她手上像鱼儿一样游了出去。

姜鹿尔:……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却又找不出破绽的屠戮,无辜的人像车轮压过的辙印一样,留下缓慢推进的哀哀之音,而后迅速消弭在空气中。

最后一堆火点燃了这荒废的花匠库房,潮~湿的屋子并不容易点燃,要用醇厚的美酒和新鲜的油物一起浇上去,南洋的木料总有无形的香味,这么烧起来,闻起来便有淡淡的若有似无的香味。

火光一直烧到天头渐明才渐渐熄灭,李家已经空无一人,这一夜的多多岛,诸神掩耳,夙夜无风。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终于有人赶来了,安静的府邸,淡淡的木香掩在血腥味后。

而地上零零散散散落的是猎杀者身份性标配的羽翎和兽齿。

听闻到风声的人都在议论李家的惨案,黄溪、苏林两个土酋因为矿区和锡米的税收一直龃龉已久,而李家都是采用和稀泥的态度,既想要东家的地,又想要西家的矿,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所以,才会有了这场殃及池鱼的杀戮。

这样的杀戮,在其他城市很常见,在多多岛,虽然是第一次,却并不像是最后一次。人们只叹气,可怜李家这样难得的宽厚人。

自诩人道和亲密朋友的荷兰人没有来,讨厌大丽花和荷兰人的西班牙人也没有来,而折中取巧的美国人只悄悄带走了受伤被扔在地上的美国人。

最后一具具来抬出尸体的是简家庄园里那些唐人契工,他们将那些烧焦的尸体抬出来,年轻的姐和夫人,英俊的少爷和公子,都变成一具具黑炭,只有手上身上的些微物品能分辨出他们的身份。

得到噩耗的各家族人正在快速聚集而来。

而至于在矿区和角落里死掉的那些身份卑微的人,没关系,南洋的每一个城市,都有连绵的义冢,足以埋葬死后无处安身的他们。

所有无法瞑目的灵魂,都可以聚在一起取暖。

世间悲惨无数,中间必有火苗长存。

无人注意到,那一具具尸体面前,一个年轻的男人,正在一具一具寻找。他仔仔细细看,从残留的头发到身上残留的衣衫布片。

男人身上还有海风的味道,那是刚刚返航的人身上特有的海风味,他没有太多表情,只是重复而有序进行着这项庞大的工作。

直到在一具尸体面前,他看见了一直拽在手里的钱袋,钱袋烧掉大部分,但还剩了部分,他耐心伸出手,一点点掰开那双僵硬的手,将烧焦的手心里残留的布料全数取出,是一方黑色的钱袋,上面的纹路他再熟悉不过。

尸体蜷缩着,已经看不出身量长短,头发烧的干干净净,嘴巴大大张着,里面全是黑灰,一看便是在死前受尽了折磨和恐惧。

他颤抖的手翻过来,看见尸体背上被刀划开的刀痕,他的手顿住了,只静静看着,过了一会儿,他捂住了脸,有湿~润的水从指缝中流了下来。

远远,有人在喊他:“程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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