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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秋寒在房中坐了一阵, 突然有些恼。
他脸红一阵白一阵, 也不知道七拐八拐的想到哪去了。
他坐不住了, 腾的起身,往天宫藏书阁去。
天宫藏书之处别有洞天, 进入需开启阵法,踏进便是一方望不到尽头的长廊, 两侧摆着琳琅满目的各色书。
谢秋寒埋着头,匆匆往前走, 行了百来步,停步,伸手,排出三格,取了本书下来。
是本双修的功法。
再后边一些, 一堆功法最下面,有本带画的。
彩画。
谢秋寒这番取书……还真有点轻车熟路的意思。
他拿了书, 四下看看, 没有其他人, 才抿紧唇,盘膝坐下, 看了起来。
刚翻开书,彩画烙进眼底, 他脸上一热,立刻阖上。
而后,神识放到方圆十里, 把这方天地都罩起来,才又开。
这防范工作实在做的很严实——严实到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想毁天灭地,就是在看黄书。
嗯,总之他就这么认真的,如饥似渴的,学习起了新知识。
最神秘最高级的剑诀和咒文也没得到过他这样高的礼遇。
惭愧。
三个时辰,谢秋寒身边撂起了七八本书,在学习新知识的同时,也把心里建设一点一点的筑了起来。
到了傍晚间,他设下的禁忌抖了三抖,他方肯抬起埋在书里的脑袋,一挥手,所有书都落回了原处。
是外头的大钟鸣了起来,弟子们下学,有人来藏书阁借书来了。
弟子们踏进藏书阁,见到谢秋寒,纷纷行礼。
谢秋寒一脸道貌岸然的点头,负着手走了。
…………走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在袖中勾了勾手指,与此同时,被他碰过那几本书覆上了一层灰,而三清祖师著作微微凸出,好像刚被谁看过没放回原位。
谨慎。
周全。
大师兄藏得深。
谢秋寒去到天宫之中,刚踏上台阶,遥遥的便听见有人呼喊道:“且等一等。”
他余光一瞥,看见方城主提着袍子飞奔而来。
谢秋寒若无其事的收回目光,全当没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不想搭理他。
然而方城主并不放过他,而是跑的更快,喊的更大,直到路过的人都为之侧目,谢秋寒才只好回身,挂上了彬彬有礼的笑,等他过来。
方城主气喘吁吁,拍他肩膀道:“总算找着你了。”
谢秋寒扶住他手臂,不着痕迹的把他那只手从自己肩膀上扒拉走,继而温和道:“方城主为何事如此着急?”
方成镜道:“我这里有一本彩画集,不知能否替我看看。”
谢秋寒:“………………”
“哦?”谢秋寒挂着马上要冻住的笑,目光犀利的看着他。
方成镜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这突如其来的威压是怎么回事。
大概是错觉吧。
他从袖子里取出那册画集草稿,给谢秋寒。
谢秋寒翻开一看,微微一怔,那是本上古遗兽的图册。
方成镜道:“我这些日子在不周山考察了一番,发现如今流传下来的山海经中许多描述与上古遗兽之体貌有很大出入,便想更正重画一册,此乃我依据先人的描述,以及入秘境所观而画,许多不明之处,按自己的想象随手勾了两笔,想来仍然有许多出入,特拿来与您看看,该怎么改改。”
他知晓谢秋寒得了蚩尤传承,应当是知道上古遗兽的样子,所以特意来找。
他其实也想找仙座来着,听上次找仙座那个腿断了现在还没好,想想自己这胳膊腿还是罢了。
谢秋寒翻了翻方成镜给他的本子,眉宇舒展,想起了什么,目光带了温度。
“样样都很还原,”谢秋寒道。
“啊?”
方城主不大信,以为谢秋寒敷衍他,“这只是本草稿,有许多许多是我自己想的,怎么会还原呢。”
谢秋寒笑道:“方城主便按自己想象的画,不会出错的。”
着把册子还给他。
封面页是一群兽聚在一起舔爪子,头顶日月成双,齐放光芒。
谢秋寒看一眼,道:“方城主留下用饭吧。”
方成镜:“???”
奇了,刚才还装听不见,不想理他来着。
谢秋寒已然转身离去。
方成镜乃无我镜之器灵,投生为肉体凡胎,自己虽不知晓,却在无意之间连画两幅一模一样的仙人抚琴图,灌入灵力。
两画先后隔了百年,却都作为了云邡附体复生之依托。
前一幅流到紫霄山下,被谢秋寒意外买回去,而后一副,是许多日子之前,谢秋寒为收徒一事同云邡闹别扭,云邡请方成镜画的。
那时他便觉出了不对,只是弄不清到底什么意思,只好随身带着,一路到了岭南。
直到投身入鼎,他方明白过来——这是圣人给他们留的后路。
天无绝人之路,不走到尽头,怎知柳暗花明呢。
这日谢秋寒回了不朽阁,仍然照例,由谈和平做了膳食送上来,几人一起用。
穷奇从窗口跳进来,端着他自己的碗大快朵颐。
谢秋寒看他半响,伸手摸了摸他的翅膀。
穷奇找回原身,因平日现形十分不便,仍然日常化成一只兽,只是两翼不再是圆乎乎的肉翅,而是自然下垂白色羽翼,裹住身体,泛着微微的白光。
穷奇自然而然的吃着东西,被谢秋寒摸了也没反应。
直到谢秋寒:“回不周山吧。”
穷奇从碗里抬起头,有点茫然,吃的太专心,没听清他的什么。
谢秋寒细心的替他擦了下巴上的汤汤水水,“你的朋友们都要回来了,去等他们吧。”
穷奇这才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谢秋寒道:“花有重开日,不周山已经重新现世,他们也就该回来了。”
白色兽明白了什么,竟然泪眼朦胧了起来。
谢秋寒笑起来,替他擦了眼睛。
穷奇投进谢秋寒怀里,滚了一圈,又抬头很不舍的舔了他下巴。
“去吧,”谢秋寒按一按他的爪垫,“不必依依惜别,来日自有重会之时。”
穷奇默然片刻,跳出来,站在桌上,歪头看了他半响。
继而转身,朝窗外跳了出去。
威风凛凛的巨兽仰头长啸,在云中一扑翅膀,再不见了影子,只有云中一抹长长的尾巴,指向着北方。
谢秋寒收回目光,桌上留了一撮毛,他笑一笑,一拂袖子,消散不见。
夜里,云邡回来,得知穷奇跑了,瞠目结舌。
他是多少年也想不明白,不管什么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干嘛穷奇总对他凶的不得了,却对谢秋寒十分喜欢,而现在还走就走,根本不同他招呼一声。
这些年喂那么多好吃的,都给白眼狼吞了?
这有毛畜生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云邡怒的满阁转,走了好几个来回。
谢秋寒赶忙跟上来,看他一直不消气的样子,才拉一拉他袖子,很委婉的:“穷奇乃少昊氏之字,因行凶而被放逐,是他二伯下令的。”
云邡刚觉得莫名其妙,想他这八竿子不着的话做什么,谢秋寒又:“二伯。”
“………………”
后知后觉的仙座明白了,穷奇二伯是伏羲。
呵,好大一个仇。
记了万把年。
不放逐这只畜生,他能活到现在吗?
没良心,饿死在外面算了。
谢秋寒又给他添了杯水,这回他是慢慢的喝,没有发怒了。
熊孩子出走和友人告别是两个概念,后者是各走各路,但前者总是要回来的。
正如谢秋寒所,不必告别,来日自有再会之时。
番外四:总有下程
夜间,云邡半梦半醒的时候,感觉有人凑上来,轻轻的舔着他的唇角,留下温热的触感。
他哼笑一声,“别闹。”
谢秋寒被发现了,也没退缩,在他怀中卧了一阵,又咬了咬他脖颈。
云邡只觉得他像只狼狗,夜半噩梦醒来,舔舐着向主人寻找安慰。
被全心依赖和喜爱的感觉其实十分窝心,他笑起来,反手抱住夜里才有胆子偷香的盗花贼,捏着下巴亲了一下,“大半夜的,不睡觉闹什么?”
“睡不着,”谢秋寒轻声。
云邡睁开一缝眼睛,就着月光看他神情。
不是求欢,相反有些郁闷。
他这才拍拍谢秋寒脑袋,“怎么了?”
谢秋寒把头贴在他肩膀上,闷着不话。
云邡猜他是有些舍不得穷奇,便道:“闲下来我们也去不周山玩,我在北川习剑多年,还散养了窝雪狼,改日我领你去瞧瞧,那里终年冰雪不化,有许多奇景,值得一看,另向西南接壤处是一片草原,一望无际,牧民散养了许多牛马,成群结队,口味不错。”
“………”谢秋寒听他莫名其妙拐到口味上去了,一阵无语,闷着头笑起来。
什么德行,就惦记着一口吃。
云邡起来也有些没完,“再向东边,是一片茫茫东海,海上有个蓬莱仙山,他们那儿还保持了秦时的习俗,复古礼,着旧袍,平日都不与我们来往,很有些桃花源的意味,我少年时去过两回,那儿人人都以平辈相称,的确有意思。”
谢秋寒:“嗯。”
了东西,后边就该轮到南边。
南边……
那就是江南了。
云邡心里微微一怔,明白了什么。
这孩子想家了。
谢秋寒虽平日常用传讯符与父母联系,每月也抽出空回家中探望,但那毕竟也只是探望,而不能常侍父母左右。
他离家来此,已经有十几年了。当日哭啼不止的儿都长成了大师兄,能肩起天下那么重的担子。
凡人一生,又有多少个十年?
谢秋寒自来了不朽阁后,便从不提回家,是在心里已经悄悄做过了决断,要把不朽阁、把云邡的身边当做家。
云邡思及此,心中不是滋味,他用时光和陪伴给了自己一个温情的归处,却要牺牲良多。
而自己总是推一下动一下,何时主动给过什么他真心想要的呢?
谢秋寒这边,听他完东边就默不作声,以为他又睡着了,便也不再多,只是把突然的乡愁按在了心里,没再提。
谢秋寒翻个身,躺到一边,静静的看着外面的月亮。
此情此景,恰如诗中所云,床前明月光……
云邡也跟着转过来,从身后搂住了他,手抵在他腰上,轻轻拍了拍,大抵算作安慰。
谢秋寒立马一个激灵,一把火从心里燃起来,往下烧,滚烫滚烫的。
床前明月光后边是什么来着?
忘了。
肌肤相亲,他立马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更别古诗了。
这会儿他脑子里只有白日看的画册,彩色的那册。
云邡察觉他一僵,只以为他仍然陷在乡愁之中,便将他搂的更紧,轻声:“往后你心里想要什么,都同我,只要能让你快活,天上的星星我也替你摘下来,到做到。”
着微微撑起身子,在谢秋寒额上亲亲一吻。
谢秋寒更僵了,扔出去可能比外头的松柏都直。
他本来就烧的厉害,云邡还火上浇油,两把。
这个时候,云邡听见了他如雷的心跳声。
再一看,谢秋寒目光灼灼,眼中仿佛烧起了一把隧火,在夜里格外灼人。
云邡一愣,在那目光下,竟然也有点无所适从的感觉。
还不等他缓过神来,手腕便被谢秋寒一把抓住,随后天旋地转,谢秋寒将他抵在了身下。
云邡怔愣了好半响,才忍不住笑起来。
哟,不得了,翻身了。
他好整以暇,半点不反抗,含笑看着谢秋寒,要看他能出息到什么地步。
出乎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谢秋寒顿也不顿的吻了上来,还学他白日的样子,伸手捞住了他后脑勺,散落的鬓发叠在了一起,就着如霜的月光,自成一段风景。
还从未被人这样强势的对待过,云邡的确有些没反应过来。
那一吻十分长久,一股古怪的燥意缓缓攀了上来,他喉头微微一动,一边动了情,一边心里又好笑,白日有的是好时光他不做,偏到夜里来搅和,真是别扭的厉害。
可他这样多年,也只把这样一个别扭的子放在了心间,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半刻钟前刚大开金口,了一句“天上星星都给你摘”,这还没上天呢,自然不会败他的兴致。
可……到某个位置时,云邡突然嘶了一声,若不靠多年修养压着,恐怕就跳起来了。
这子是真的要上天啊!?
谢秋寒听他呼痛,一顿,热的能煮鸡蛋的脸上现出一丝窘意,低声且困惑道:“不对,按理,这不会疼吧?”
他的意思是,云邡修行多年,还是修的兵器中的剑道,凡兵都砍不动他,凶残成了那样,这点事对他来应当是挠痒痒吧。
………可,谁跟你这个时候按理啊!?
云邡想骂他两句,可对上他纯情无比、理所当然的双眼的时候,又生生哽住了。
不能骂不能骂,骂了他要缩回乌龟壳一万年都不出来了。
素那么久他可受不了。
出去的话,不能当放屁,上天也要容着。
也真是没想到,谢秋寒要的快活,和他刚才承诺的快活,差了那么多个床前明月光呢。
昏沉睡醒后,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微微一动,睁开眼睛,又对上谢秋寒忧心忡忡的目光。
“…………”
好好好,你又赢了。
云邡只好把尚未表露的不快收回去,瞬间换成笑,起身穿衣服,随口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谢秋寒随上来,替他整理里衣,发现可疑痕迹后,耳根一红,“别穿这件,我取去件新的。”
他转身开柜门取新里衣。
云邡捶捶腰,扫一眼这件,立刻明白了为什么不能穿。
初生牛犊不怕虎,稍微惯一惯这臭子就上房揭瓦,尽管现下已是午时,但他根本没有睡够,可见,大师兄嘴中什么十分无礼,那都是骗人的,要论无礼,他排第一。
谢秋寒拿了新衣服来,伺候的很顺手的替他床上,系腰带时,目光又是一顿,落在那段腰线上,逡巡不去。
云邡伸手指勾勾他下巴,逗弄似的道:“怎么,还未尽兴?”
谢秋寒立刻脸一红,非礼勿视的样子,退了两步,别开脸。
云邡:“………………”
呵。
装的真像样。
可这话分明是他拾某人牙慧,从某人嘴里了一遍又一遍的!
这时,谢秋寒替他披上外衣,又张手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蹭了半天,才:“云邡,我心里好高兴,我从不知道,世上还能有这样的高兴。”
云邡立刻就消火了,心里软的不可思议,只好回手搂住他。
他心中满是柔情的想道,若能让他这样高兴,赴汤蹈火也是好的了,千遍万遍,有何足惜。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越过谢秋寒的肩头,落在了紫霄山的崇山峻岭之上,继而越过群山,望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秋寒,”云邡拍拍他后背,“来,同我去个地方。”
谢秋寒松开手,有些不解。
云邡没有去哪,只牵着他的手,领着他往外走。
一路遇上许多弟子和真人,纷纷了招呼,二人牵着的手没有松开,大家也都见怪不怪。
仙座昏迷之时,谢秋寒每日贴身照顾,抱着不离手,天宫诸人早就看了出来,再加上山中多年流言,大家都有了一点猜测,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他这时才发现,原来还真是只有自己一人在为师徒尊长一事困惑,大家都不放在眼里……等等,还是有个金林真人总在吹胡子瞪眼睛的。
啊,原来全山只有他和金林是老古板。
听起来更令人无言以对了。
谢秋寒胡思乱想,想到了自己闭门造车读的那堆仁义礼智信的东西,再回神时,看见眼前场景,不由得一愣。
这是原先的外门弟子厢房。
正是他从前读书居住的地方。
九宫改组以后,大家都往里挪了一格,原先外门弟子厢房现在没住人了。
因为这地方太偏,需要过一道吊索桥、两处山峰,每日上课像在拉力似的,还有一不心摔下山一命呜呼的风险,所以谢秋寒做主,让大家都搬了。
他原先住的院落,因许久无人居住,也无人敢闯,便也落了一层灰尘。
假如他和仙座都嗝屁了,这地儿兴许能作为一个故地,让来来往往的弟子和来客瞻仰一番,还能收个票钱。
可他们都还好好的,在一直往前走着,没有需要停留、需要纪念的东西,所以这里边也没有赋予太多不同含义。
这是好事。
云邡先一步推开了门,:“我们好一阵没来了。”
四下布置与从前无异——也异不了,就一桌、一床,没有换摆设的空间。
云邡把窗推开,外边仍是茂密的竹林,再远处云雾缥缈,山峰绿意盎然。
他回身,就近往桌上一坐,回头看愣在门口的谢秋寒,“你站那儿做什么?”
谢秋寒立在那儿,看着室内,恍惚了好一会儿。
往昔历历在目,恍如隔日。
他曾在桌前,执着一只细毛笔,心的勾画着下山回家的路,在窗前,捧着一本书,对着阳光,手不释卷,念了一遍又一遍。
还有无数个心中低落的夜,窝在被子里,声的和他的画灵着话,毫无芥蒂,剖开自己,全心的信赖。
走到这里,方知开头有多么珍贵。
见了谢秋寒神情,云邡一笑,道:“是不是觉得,经历那样多,最喜爱的还是最初的日子?”
谢秋寒嗯了一声,“的是。”
随他话音落下,云邡一挥袖子,四处的模样又有了些许变动。
床上被子凌乱的堆着,床幔放下一半,桌上盖着本书,还有张铺了半桌的地图,文房四宝整齐的摆在桌角,而窗户开一缝,竹林清风穿梭而过,带来一丝清凉。
这是他原先居住时的模样,一模一样,就好像人只是刚刚走开了一会儿,桌上笔墨未干,茶未凉。
谢秋寒困惑,弄不清云邡搞什么名堂。
难不成想回来这儿住?
可其实他们在不朽阁已经住惯了,只要人在,上哪儿都无所谓。
这时,云邡从袖中取出一幅画,往墙壁上挂。
也是原先那副。
谢秋寒出声,“你这是……”
云邡按着他,让他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自己按往常的习惯,往窗户上一靠,低头含笑道:“你不是,你家那儿每日天不亮就有个短须老头挑着担子来叫卖好吃的,你每日都买的吗。”
谢秋寒张了张口,猜到点了什么,简直不敢置信,怕自己一张口,梦就破了。
好半天,他才在云邡鼓励的眼神里,点了一下头。
云邡笑起来,凑到他耳边,“那,以后我们起晚了,还是嘱咐老头将油包搁在窗上,咱们隔日再给钱便是?”
“嗯?”
谢秋寒泪眼迷蒙,轻轻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了他。
十年山中岁月历历在目,他们走过了谷底,经历了风刀霜剑相逼,攀上了高山,熨平了波澜起伏的世情,可揭过这些种种,他们二人所求,也不过是求一个熨帖知心的人罢了。
而这个人,就在身边,从未离去过。
求仁得仁。
那时谢秋寒与云邡在将紫霄山的事交代完以后,便一同去了江南,回了谢家。
他们也化作了凡人的模样,陪着父母一同居住。
他们常漫舟湖上,听着采莲歌,有时也一起往勾栏跑,投壶饮酒,得兴时吟诗作对,全是些不通的调调,二人相互取笑,哈哈大笑。
五年后,逆王周鸿倒施逆行,被奉帝斩于太元门下,奉帝仍沿旧策,推行周鸿当政时所布下的改革新法,成效显著,十年时,两淮粮仓已然满屯,百姓各安其所,天下熙盛。
街头巷尾,有些嫌命长的书生交头接耳,声着逆王从前的风光,奉帝原先也是由逆王栽培起来的,他羽翼一丰,给他插秧浇水的人就血溅当场了。
又有人,仙门之中亦是如此,当年神霄真人一力栽培了一位大弟子,那也是掏空心血毫无保留,可如今紫霄山上,却没了这二人身影,反而是由九宫原先的几个得力真人组了个盟会,直接撤了仙门首座的位置,可见那二人间也是一笔两败俱伤的烂账。
而谢秋寒与云邡刚去买了食,他们身边过,听了这话,摇摇头,相视一笑。
他们那些年一直住在江南,卖担食的老头早就过了,有老头的儿子孙子,还开了这家食铺子,他们日日都光顾。
他们相伴着,在江南镇度过了凡人的一生。
青年时,便是青年的样子,老了,也化出皱纹,一同白头。
像这样,一生,白头到老。
谢家父母去世时,谢秋寒大哭一场,云邡将他抱在怀里,不知怎么安慰,凡人终究命不长,投胎转世也成了其他人,这一世的缘分终究尽了。
这世上,朋友要走,父母要走,每个人的缘分都有尽头,好在他们有彼此,细水流长,走到山穷水尽,再走到柳暗花明,总能牵着一个人的手。
再过了很多年,经历了那一代九鼎变更的凡人都已经寿尽过世,而修士们四处零落,渐渐改了旧制,不再朝民间伸手要税钱,民间商贸日渐繁荣起来。
这时候,民间多了一个谈家酒楼。
这酒楼酒菜都是一绝,那酒楼还吹嘘自家掌厨是高深修士,曾在紫霄天宫的盟会中任过要职的。
食客们哈哈大笑,只当自吹自擂,听过就罢。
直到有一日,有一对佳偶携手而来,在楼里点了一桌菜,用过后离开。
谈家老爷子听闻下人禀报,慌慌张张御剑追了出来,据追出去百里,也没见到那二人的身影。
谈老爷一把年纪,坐在地上老泪纵横。
人们这才信了,这酒楼还真是修士开的。
时下修士修炼已经不像往日那么轻易,能御剑的定是高人不假。
第二日便有无数谈老爷子的老熟人前来拜访,一时间竟然全天下的能耐人都出动了,所有目光都汇聚在这个坊间酒楼里。
他们问那二人仙踪何去,谈老爷只摇头不语,谁也不知晓了。
人们这才知晓,原来从前紫霄山救世的那二人,并未反目,而是真的一直携手行走在人世间,成了对神仙眷侣。
谢秋寒与云邡得知谈和平找过自己之后,很是愧疚,给他修书一封,嘱他这些年可以来京中相见。
那时聂先生已然辞官,在京中开了家书院,既传仁义礼智,也传兵射骑艺,还大开辩坛,鼓励学子兴自由辩学之风。
谢秋寒与云邡就在书院住着,而且住了很多年。
他们原先只是想探望探望聂先生,恭贺他与倾碧新婚……复婚之喜,但谢秋寒去了,却舍不得走了。
云邡知道他很是喜欢这里,便同他一起住下,由他在这儿当个教书先生。
他夫子这一当,便是二十年。
直到学生们都觉得这位谢老夫子也实在过于能扛,竟然能连开二十年课屹然不倒时,谢秋寒才依依不舍的走。
他出书院的大门,恢复原先的相貌,从老夫子变成一个让人看了能发愣的俊美男子。
而后,牵着早就等在那儿的云邡的手,一同又往他们的下一程去。
天地漫漫,岁月长久,江山没能不朽。
可他们,总有下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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