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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一)离散(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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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灼嘿了一声。

他并没把这孩子话当真,用鞭子梢轻轻敲歪了他的帽檐:“你?你才多大一点?敢跟我这样的话?”

白不话,只定定望着他。

宁灼回看向他,从他眼里读出了一点燃烧着的星火。

比天上稀薄的星子更辉煌。

宁灼摘下了他的帽子,更看清了他的眼神。

明亮、冷静,炽热。

宁灼扭过头去,确定自己应该是下错判断了。

白或许是他见过的最适合干雇佣兵这行的人。

白那边犹自不服气,嘟嘟囔囔:“我长大啦。”

宁灼嗯了一声:“算周岁3,算虚岁4,四舍五入5,生病了还得挂儿科。”

白难得露出点怒气勃发的样子:“你——”

以前,他在宁灼面前极尽乖巧之能事,几乎带着讨好的意味。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宁灼露出这样的神态。

宁灼猜到,身高或许是他的痛处。

宁灼饶有兴趣地逗他:“东西,站我面前我能瞧见你后脑勺,看,你打算怎么让我死你里?”

白气鼓鼓地别过头去,不理他了。

宁灼看他这样,觉得有趣得很。

他的弟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雪天里出生的。

后来,他又和妈妈一起死在火里。

在社会新闻的块中,他只占据了一句短短的描述,“婴儿车里的焦炭”。

这句话,宁灼曾经翻来覆去地看了很久,几乎魔怔。

他还没来得及听弟弟叫他一声哥哥,更不知道弟弟长大后会是什么性格,什么样子。

如果他能是白这样,也不错。

想到这里,宁灼将一只压在白蓬松微鬈的头发上,轻蹭了蹭。

摸完后,白还没什么,宁灼就被自己活活肉麻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要撤回,却被一只温热的掌反按住了。

白用脑袋顶着他的心,乖巧地蹭了又蹭。

宁灼愣住了。

他不喜欢肢体接触,这回却是难得不反感的一次。

他的心有点烫,像是大冷天喝了一杯温度正好能入口的热水,一路烫到了心里去。

宁灼把那热度在里攥了半天,伸去抓了一把松散的雪霰,才稍稍缓解了过来。

他望向天空,心里却轻松得前所未有。

宁灼一直觉得白真实的性格并没那么乖巧,他的身体里藏着一半不肯叫自己看见的魂灵。

因此宁灼对他始终不肯放下警惕。

今天,他看见了那个被白心翼翼地藏起来的魂灵。

虽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并不是那么讨厌。

宁灼想,他应该可以对白好一点。

结果,因为在雪地里逗留太久,该看儿科的白没事,宁灼倒是因为室内外温差过大发烧了。

烧是半夜发起来的。

宁灼对此很有经验,只是闭目不言,等着热度发出来,熬过去就行了。

可偏偏有人衣不解带地守着他,测完体温后,一面烧热水,一面去找闵旻讨药,一面用冷毛巾降温,忙了个密不透风。

宁灼闭着眼睛,知道那是谁。

白拿着药站在床前,伸挥亮了床头的感应灯,要拉宁灼起来吃药。

宁灼哑着嗓子拒绝:“别忙了。我天亮就好。”

白坚持:“看你这样,我好不了。”

宁灼还想些什么,刚张开口,呼吸却骤然变重。

他胡乱将抵在墙面上,熄灭了床头灯,在一片黑暗中重重摔跌在床上,

剧烈的耳鸣中,白慌乱的声音传到他耳朵里,音色有些失真。

“宁哥!宁”

宁灼的指尖陷入右肩肩窝,用脑袋死命顶着枕头,身体每一寸骨骼都绷得咯咯作响。

当初他砍掉自己的胳膊时,没想到这条胳膊会带给他这样长久的痛苦。

不定期发作的幻痛症,经常不由分地将他拖入当年那间鱼腥浓郁的仓库。

有无数的天火从天而降,落在他的身躯的各个角落,烧得他皮焦骨烂。

宁灼大口大口地喘息,指尖深深扣入关节与械相连的残缺处,辗转反侧,垂死一样,竭力获取着在幻觉中越来越稀薄的氧气。

突然,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了白的呼叫:“——宁灼!”

他妈的,没礼貌!

宁灼耳膜被震得嗡嗡作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滚!”

“你怎么了?”白不仅不滚,还合身扑在他身上,“你别这样,你不要死!”

宁灼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谁想,他几近分裂的精神一经刺激,那幻痛居然渐渐离他而去,不药而愈,走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

宁灼的肺部不再因为过度扩张而疼痛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拍了一把傻子的后脑勺,又捋了一把:“再咒我一个试试?!”

白还是不肯离开他,捉着他的被角不松:“你,你没事啦?”

宁灼翻身坐起,连带着把白也一抄了起来,担着腰,把他稳稳妥妥地送下了床:“老毛病。”

白吸了吸鼻子:“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宁灼:“这不是答应了要死你里头呢。”

完这话,宁灼有些诧异。

已经有多少年,他没有和人这样不带攻击性地点玩笑话了?

他不话,白也不吭声,但宁灼并没觉出尴尬。

和白在一起,他似乎总有无尽的话想。

宁灼瞥向了床头那一捧花,反刍这一丝从心底里漫出的温馨,身体正要往后仰去,就感觉床侧的白身形微微发颤。

他问:“害怕?”

白不话。

宁灼对床头灯下口令:“开”

“别。”白拧着,打断了宁灼,“别开。”

宁灼:“不是怕吗?”

白低声:“你不想让我看见你的样子。再等一会儿,等你好了再。”

宁灼不和他废话了:“开灯。”

在亮起的柔和灯光间,宁灼起身下地:“出去走走。”

白:“你还在发烧。”

宁灼扳开他的右掌。

白色的药片,被他攥得快要融化。

宁灼将这苦涩的药片直接咽了下去:“十分钟就能好。走。”

夜间的“海娜”,是一条一条纵横交错的金属走廊,冷清萧瑟,踏在上面笃笃作响,空旷得仿佛胸腔里都有了共振和回响。

“太单调了。”白声点评,“应该设置一下系统,搞一些每天会变动的壁画什么的。”

宁灼:“怎么,当这儿是你家?”

他的语气不凶,玩笑成分更多。

白抬眼看着他,不话。

或许是因为今晚亲眼看到了宁灼犯病,吓着了他,白这才第一次意识到,宁灼他活不过十八岁并没骗他,是有据可依的。

白问他:“哥,你的这条胳膊是怎么没的?”

宁灼低头,活动了一下钢铁的指:“被人摆了一道。”

白露出了愤慨的神色:“是谁动的?!我找他去!”

宁灼指一指自己:“找我有事?”

白一愣,直勾勾看向宁灼,眼里又亮起了灼灼的仰慕的明光。

宁灼:“”

他觉得这孩子的兴奋点多少有点问题。

白挪开了视线,遥望向延伸不休、似乎永无尽头的封闭走廊:“宁哥,你不喜欢外面吗?”

宁灼:“什么?”

白:“为什么要藏到山里呢?山上看月亮会很好。呆久了对身体也不好。”

他扯着宁灼的衣袖:“宁哥要呼吸新鲜空气,精神会好很多。”

宁灼低头看着他的指,不话。

白今晚的话格外多:“宁哥,你,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也造一艘船,出海去看看吧。”

宁灼没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完成后,他就会去死。

这些年他之所以活着,活的就是那一腔怒气。

只是这些年,他多了很多牵绊,原本的计划也越来越庞大,一旦发作,可能会直接把整个银槌市直接搅个天翻地覆。

他只能这样活着。

白絮絮叨叨地想要构建的未来,他想也没想过。

不知道怎么回应,他只好拣了一个最不重要的点进行回答:“我不坐船。”

白好奇:“为什么?”

宁灼语塞,眼睛望向一边:“不坐就是不坐。”

白想了想:“因为一年前的‘哥伦布号’?”

宁灼默然。

“哥伦布号”事件,在整个银槌市闹得轰轰烈烈,是银槌市人心里的一道伤疤。

一群年轻人不想生于此岛,长于此岛,葬于此岛,于是攒起了一支探险队伍,想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银槌岛资源有限,科技发展始终以服务岛上人们的生活为主,并没有开发过对外的航线。

官方宣称,他们发出的信号始终无人接收,也没有接到过任何来自外界的讯号。

过去的世界块已经被揉得粉碎。

一旦离开银槌市,他们的后勤、安全、前路,统统无法得到保障。

可即使知道一去不返,九死一生,这群年轻人们还是签下了一重又一重的死亡契约和免责条约,跨过重重难关,满怀希望地踏上了他们的征途。

在两月之后,“哥伦布”号在大洋深处遇到风暴,就此沉没。

这对所有人来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可当它真正传来时,连银槌日报都为之静默了一天。

白继续猜:“宁哥不喜欢坐船?不喜欢水?还是晕船?”

见始终得不到宁灼回应,白自言自语:“不坐就不坐吧,可我们要怎么出去呢?”

宁灼听着孩充满希望的奇思妙想,觉得那是和自己完全相异的世界。

因为过于遥远,连“试一试”的想法都觉得奢侈而渺茫。

白突然一捶心,仰起头来,笑微微的:“宁哥,我给你搭一座桥吧。”

这句话傻得完全超出宁灼的想象了。

他迷茫地:“什么?”

“搭一座桥啊。”白比划了一下,“从银槌出发,连到陆地,再到下一块陆地——”

宁灼低头,对他轻轻笑了一下。

白正得兴奋间,撞上了宁灼的笑容,整个人都看怔住了。

笑过后,宁灼转开眼睛,大踏步往前走去。

白回过神,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宁灼越走越快,要把这个荒诞可笑的梦想甩在后面。

他不能告诉一个孩,别去想象这世界上会存在一座跨海的大桥了,他甚至根本没有关于他的仇恨之外的计划。

他不知道自己糟糕的身体够不够支持到查理曼露出破绽的时候。

所以,山海,月亮,大桥,都是他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白也很快感应到了宁灼微妙的抗拒,快步跟了上去。

宁灼人高腿长,跟到后来,白几乎是奔跑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触怒”了宁灼,急急地道歉:“宁哥,我错了。——宁哥,我不瞎想了。我知道那个很蠢,我就是那么想一想,我——”

宁灼猛然刹住脚步,将掌轻轻按在了他的脑袋上:“不蠢。”

他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口吻,低声道:“你可以想。”

可白一步不停,展开双臂,死死环住了他的腰身。

宁灼被他冲得向后一踉跄,满目不解。

“宁哥,我哪里做错了,你跟我好不好,别走那么快。”

白的在宁灼的腰后一点点发力扭紧。

他体温是天生的高,额头上浮了薄薄的一层汗,埋在宁灼胸前,又潮又热:“我被很重要的人扔下过。他们总选他们的路我没有不让他们选,我只是我永远不是他们的第一选择。”

他满怀希冀和渴望地抬起了头:“你选了我,就不要扔下我,好不好?”

宁灼不言。

半晌后,他俯下身,把白扛上了肩,大踏步向回走去。

“鼻子下面是嘴,腿短就一声。”宁灼,“不要追。”

白在他肩上蹬了一下腿,把腿绷得直直的,大声抗议:“不短!”

日子流水一样过去。

白安心地在这里做了个窝,住在了宁灼身边。

他在格斗上吃了不少苦,换来的不的进步,两三个月下来,已经可以和宁灼有模有样地拆招了,还相当擅长举一反三,时常冒出些奇思妙想,角度刁钻得让宁灼都不能掉以轻心。

而他枪法上的天赋,强得超过宁灼所知的任何一个人。

宁灼总算体会到了养孩子的快乐。

他带白去模拟战斗室,教他怎么根据头上的队员进行调度,并合理分配职能,完成合围、刺杀、劫物等各种模拟任务。

白带他看电影。

不是公司拍的那些——一切和公司相关的娱乐设施,除了银槌日报这种必要的资讯类软件,都不被允许在“海娜”基地中使用和装载。

他带宁灼看两百年前的人们看的那些电影。

可惜宁灼没什么浪漫因子,电影里的主角还没有在屏幕里活动超过十分钟,他就已经睡着了。

而这样简单的快乐,终止在次年春天到来的时候。

那天,闵旻走进了他的训练室:“宁哥,有人找。”

宁灼刚把一个钢制偶人的脖子一腿扫得凹陷下去,撩起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生意?”

闵旻迟疑了一下:“是。”

她压低了声音:“看着有点怪。点名要见你。”

宁灼挑眉。

慕名而来、愿意出高价找他办事的人不少,他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宁灼看向了角落里的白。

他训练累了,正抱着悬在半空的沙袋晃晃荡荡地摸鱼。

一看到宁灼的视线扫过来,他脚并用的往上一缩,挂在了沙袋上,试图隐形。

宁灼三步两步上去,给他摘了下来。

躲藏失败,白马上带着他甜甜的梨涡,双抱在胸前乖觉地讨饶:“宁哥渴了吗,我去给你泡枸杞茶!”

宁灼把他的拳击套抽走,发现他指节通红,倒也不是全然的偷懒,把他往地上一放:“去吧。”

白兔子一样撒着欢儿地去了。

宁灼简单换了一身待客用的体面衣裳,在闵旻的引导下,前往专门接待客户的贵宾室。

傅老大已经在里面了。

他在这种场合里也会出面,不过他从来不自报身份,只笑着添水招呼。

基本上所有来客都会把这个男人当成茶水间员工。

这次的来客有两位,一位管家模样的容长脸男人,西装革履,不肯落座,只站在上首主家的身侧。

这次生意的正主坐在主位,看见宁灼进来,就客气优雅地冲他一颔首。

男人穿了一身唐装,约莫三十五六岁左右,身材保持得不错,面孔清俊,看上去莫名有些面熟。

宁灼进来后,管家模样的男人走上前来,礼貌地递上了名片。

那张名片材质特殊,玉石一样触生温,左上角用篆印着两个瘦长而带筋骨的字:

棠棣。

唐装男人温声道:“棠棣,单荣恩。”

那家生物建材的名称如雷贯耳,是专门生产义肢的。

宁灼早年用过这家公司出产的义肢。

宁灼不动声色地一点头:“您好,单先生。请问有什么事情?”

“最近我忙着收并一家公司,实在不能有负面新闻闹出来。所以来得晚了一点。”

单荣恩顶着宁灼最厌恶的商人式笑容,笑盈盈道:“我家飞白没有给宁先生添太多麻烦吧?”

宁灼一顿,血一寸寸冷了下去。

他终于发现他为什么看起来眼熟了。

单荣恩的鼻子线条英挺又简洁,有一点微微的驼峰。

像极了白。

管家殷殷地接上了话:“我们家二少爷娇生惯养的,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单荣恩嘴角扬起来的弧度标准又克制:“听宁先生为了救他费了一番周折,其实实在是没有必要的。”

“那群脏东西不过就是图钱,装个花架子,最多也是把他脖子后面的定位器挖出来,哪里真敢杀他?只是您大概不知道,白白辛苦您了。”

“敢问您一单多少钱?我们按顶格来付。或者你来开一个价格,都是可以商量的嘛。”

见宁灼低了头不回应,单荣恩对他举了举红茶杯:“年轻人,一腔热血啊。”

上好的红茶,茶汤鲜红明亮,热气蒸腾,让宁灼想到自己为了救白流的血,用这一口杯子,大概盛不下。

二儿子进入“海娜”的次日,单荣恩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他叫人盯了“海娜”很久,确定了他们没有上门敲诈的打算,却也迟迟不见他们把人还回来。

等事情了结了,他才登门拜访。

在一片沉默中,傅老大突然开口:“那时候绑架他的人,要多少?”

单荣恩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倒水的敢插话,一时语塞。

不过由于不清楚雇佣兵内部的层级关系,他也没有呵斥,只是平静疏离地微笑:“他们没来得及问。”

傅老大:“总有个估数吧。”

单荣恩笑着看向宁灼,用目光询问为什么这个人这么不礼貌。

发现宁灼没有丝毫理他的打算,他只好转看向傅老大,抿了一口红茶:“谁知道呢。”

傅老大笑了,笑得挺和气:“不知道的话就按市价的平均值来。怎么也要一百万吧。”

他竖起了一根指。

仔细看的话,他的骨型极好,细长修韧:“我们宁宁要一百万零一块。”

单荣恩脸上的微笑顿时僵住。

宁灼没听傅老大的报价。

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找场子,是在笑眯眯地扇对方的耳巴子。

可他不在乎。

宁灼只觉得肩膀上三月前的旧伤隐隐作痛。

真他妈没意思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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