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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公子,你怎么会来这里?”明若柳侧身在门里问道,并没有将顾琢斋请进来的意思。
她穿着素白衣裙,挽起的乌发上没有任何华丽珠翠点缀,只在鬓边簪了朵素雅的白色木芙蓉。明若柳未施脂粉,眼圈儿红红的,一看就是才哭过。
她是在祭奠什么人吗?
顾琢斋想着,将手里的篮子递了上去,“樵青今儿送来了这些东西。孟夫人特地叮嘱我,来分给你一些。”
明若柳接过竹篮,勉强一笑,“替我谢谢孟夫人。”
顾琢斋不想走,他站在门口,想等着明若柳顺水推舟留他进门,却不想今日明若柳一点留他的意思都没有。
“那我就……先走了。”他着缓缓走下台阶,心里还有一丝期望。
明若柳点点头,轻声答应一声,准备合上门扉送客。
恰在此时,天边响过声爆裂的惊雷。
两人都被这雷声吓了一跳,明若柳抬头,天边乌云翻滚,雷声隐隐不绝。顾琢斋脸上传来丝丝凉意,他伸手一摸,手指湿润,雨已落在了他颊上。
“下雨了。”他愣愣回头对明若柳。
雨一点一点落到地下,湿了青石板铺成的地面。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快,不过眨眼,大雨已似瓢泼。
“顾公子,快进来躲雨。”明若柳拉开木门,立即将他请进门。
顾琢斋得了理由留下,不由庆幸自己出门前犹疑片刻,还是放下了本想随身带着的雨伞。
大雨落在瓦片上,砸出一片急响。雨水顺着瓦檐往下淌,落在地上的浅沟里,泛起点点涟漪。
明若柳领着顾琢斋穿过回廊,一路上竟然反常的不发一语。她身形本就娇玲珑,今日穿的素白衣裳料子轻软飘逸,她走时衣摆随风微摆,整个人恰如朵迎风夜开的百合,清雅俏丽。
这么久都没见到泛漪和南煌,顾琢斋没话找话。
“南煌和泛漪呢?他们不在家么?”
明若柳应声回头,神情颇是沉静,“铺子难得休息,他们出去晃荡晃荡,应该晚上才会回来。”
顾琢斋答应着,心中疑虑更甚: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
集芳堂东西两楼各有一间茶室,西楼的茶室用来接待客人,东楼的茶室只是明若柳一个人私用。明若柳将他领至东楼的茶室,这间茶室只有西楼的一半大,装饰却秀气精致许多。
将水壶坐上茶炉后,明若柳怕室中太过炎热,便起身推开了两扇窗户。闷闷的雨声一霎变得清晰。窗外种着两颗芭蕉,盛夏蕉叶翠绿,雨滴在芭蕉叶上,淅淅沥沥的,别有一番意趣。
明若柳从室中的一个屉里翻出个檀木盒,从里面取出两片香木,点燃后扔进香炉,不过多时,便满室盈满了幽幽的香气。
“明姑娘,别忙了。”顾琢斋见她还要去做点心,连忙起身拦住她。
他只不过在此避雨,何苦废这么多精神。
不想明若柳却甚是坚持。“你略坐坐,不过几样点心,很快的。”她着,不等他挽留,就跑了出去。
顾琢斋无法,只得一人留在茶室。
茶室是明若柳专用,顾琢斋不好乱碰东西。他见室中东头摆着架古琴,不由微感惊讶。
明姑娘还会弹琴?
他只知道她爱嗑瓜子看话本,倒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弹琴。
他走到琴边,见这琴形制修长,漆面清亮,别有古韵,便忍不住想试一试。他微挑琴弦,琴音松透清亮,爽朗清澈,似金石铿锵。
爱好音律之人,得到好的乐器,总免不了想要过一过手瘾,顾琢斋自然也不例外。
明若柳在厨房做好点心,念着顾琢斋等得久了,脚步匆匆地端着点心赶回茶室。离茶室十几步远,她隐隐听见里面传出的琴声,心神骤然一震,猛地停住了脚步。
潇湘水云!
竟然有人在弹潇湘水云!
她不可置信地摒住呼吸,一时分不清周遭的一切是真是假。她心翼翼地往茶室走,脚步轻得若踩在云端。
走到门口,她看到顾琢斋端坐在琴前悠然而奏,与江焕初见时的情景一股脑地涌到了她眼前。
两百年前,她初能化成人形,天不怕地不怕,对一切事务都十分新鲜。彼时正直前朝鼎盛,御花园里时不时就有欢歌宴席。
她好奇,时不时就变化成野猫野鸟混在人堆中看热闹。那夜宴席至末,席上歌舞渐阑,她没了兴致,便悄悄溜出来透气。
她化成只猫,在御花园里随意溜达,逛到歆兰亭,不自觉被亭里传出的琴声吸引,停住了脚步。
今夜乐坊的乐人皆在席上表演,这里怎么还会有人在弹琴?
她轻巧地躲进花丛,歆兰亭里坐着一穿着官服的青年男子,半低着头抚弦,弹的便是潇湘水云。
男子眉目俊朗,利落的发髻上不似大多数王公贵族,以时兴的黄金珠石做装饰,而只是插了只式样简单古朴的白玉簪。
明若柳藏在花下,看他不由看得呆住。
常在宫中来往的人习惯掩饰自己的眼神,他们在明若柳眼中就像一潭没劲透了的死水,不管底下有多少暗流奔涌,表面永远平静地浮着层厚厚的绿藻。
而这青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毫不屑于掩饰自己飞扬的神采。他觉得自己弹得好或不好,都可以从他眼神细微的变化读得一清二楚。
没过多久一个老乐师也到了歆兰亭,两人笑着交谈半晌,青年起身离去,明若柳目不转睛,只觉得他走动的风姿都自有番气度。
清朗的月光洒在细窄的宫道上,将青年的影子拉得老长。明若柳不记得自己跟了他多久,但她记得这个青年走着走着,忽然转过身,发现了她变成的白猫。
她僵在原地,有一种做坏事被发现了的心虚,鬼使神差,她对着青年示威似地哈了口气。
青年一笑,不疾不徐地向她走来,似是怕她突然跑掉一般,特意放轻了步子。他走到明若柳跟前蹲下,伸手揉了揉她毛绒绒的脑袋。
“哪儿来的猫?”他喃喃自语,声音明朗清爽。
明若柳整个人晕乎乎地,第一次知道话本子里写得‘红鸾星动’到底是个什么真切的含义。她盯着他挂在腰间的玉牌,认认真真地默念了三遍他的名字。
江焕。江焕。
江焕。
“明姑娘?”
顾琢斋的声音将她从回忆里惊醒,她身体一颤,遽然回神,便见到顾琢斋站在自己跟前,脸上写满了疑惑。
“顾……顾公子。”她张口,声音晦涩难听。
他为什么会弹潇湘水云?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弹这首曲子?难道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顾琢斋浑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接过她手里的茶盘,担忧地量她一眼,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明若柳摇摇头,赶紧收敛心神。
茶炉上烧的水已沸了半天,她颤着手想要拎起茶壶泡茶,不想手还没伸上去,顾琢斋就抢先一步握住了把手。
两人的手碰到一处,明若柳一惊,收回手,这才发现自己刚才走神,空着手就想去抓滚烫的把手。
“明姑娘,我来吧。”
顾琢斋手上隔着块干净的湿布,将烧沸的滚水倒进茶盅,洗茶,泡茶,点茶,然后将茶杯递到了明若柳手里。
明若柳接过茶,口口地啜着茶,半垂的眸子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顾琢斋喝着茶,眼神时不时就落到了明若柳身上: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今儿一天都魂不守舍。
“明姑娘,你原来会弹琴的。”
一室寂静,唯有潇潇雨声,顾琢斋主动破了沉默。
“我不会。”明若柳勉强笑笑。
江焕当夜弹的琴是那个老乐师的,老乐师死后,这琴就被收进器乐坊里吃灰,后来明若柳想办法把这琴偷了出来。
“那琴养得很好。”无话可接,顾琢斋勉强挤出句话。
明若柳的眼神越过他,径直落到他身后的琴上。良久,她眸光闪烁,轻声问道:“顾公子,你能教我弹琴吗?”
“我很喜欢潇湘水云这一首,一直想学,却没人教。”
到‘没人教’三字,明若柳轻轻一眨眼,一滴眼泪就从她眼中径直落下,她惊觉,低头飞快地拭去了颊上的泪珠。
江焕过要教她,还没来得及教,人就死了。
明若柳工尺谱不识,五音不分,当真要学会潇湘水云这首曲子,怎么也得花个几年基础。可看她这梨花带雨,伤心欲绝的模样,顾琢斋也不意再与她论什么琴道。
他走到琴前坐下,明若柳跟着坐在他身旁。他收敛心神,抬手勾起一串清音,明若柳记不住拨弦的顺序,手放在琴弦上,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顾琢斋无奈一叹,起身走到明若柳身后,轻轻捉住她两手。
两人凑得极近,呼吸可闻,顾琢斋站着半弯腰,明若柳就像依偎在他怀里。手里的葇夷细腻柔软,顾琢斋竭力摒除杂念,一个音一个音的教她弹。
弹着弹着,怀里的人一颤,就像梦醒似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明若柳回过头,看向他眼神凄艳婉绝,动人心魄。
顾琢斋的心像是停了跳,他怔然看着明若柳的脸,不自觉握紧了两人相扣的手。
怀中的美人倾国倾城,淡如远山的细眉,含情百种的水眸,秀挺的鼻,不点而艳的唇,他的眼神微妙的移动,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他脑袋发昏。
他缓缓低下头,想要吻住明若柳的唇,就像是想要取回一件本就属于自己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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