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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远举起中的“2”牌“便面”,免得让那道士认出自己。
他看得很清楚:绝对是同一个人。昨日还穿着一身道袍,戴着道观,今日就穿着汴京商人常穿的直裰,戴着巾帻,换了一套装束。
但那张尖脸和獐头鼠目的模样,却令明远过目难忘,绝不会认错。
昨天那道士在大相国寺占了最好的摊位,却欺骗李格非未果,在众人指责之下落荒而逃。
明远原本估计着这人会想要另起炉灶,再骗几个人把损失找补回来。
可现在看起来,这个假道士像是在被人骗。
拉着假道士的那个年轻人,年纪大约在二十三四岁模样,双眼细长,鼻梁高挺,五官秀气,让明远莫名觉得很熟悉,好像最近在哪里见过。
他显然能会道,比那售卖假古董的假道士还要更胜一筹,三言两语下去,假道士已经面露心动之色,从年轻人中接过了一枚珠子,用两指拈着提起来对着阳光细看。
明远顿时也看清了那枚珠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奇异的光芒。
他持“便面”,站在龙津桥下偷看这桩交易,没曾想被那双眼细长的年轻人一瞥眼瞧见了。
年轻人立即冲明远一笑,似乎在:别着急,咱这里还有货,待会儿有你瞧的。
三言两语之间,那道士似乎真的听信了年轻人的忽悠,从怀中掏出了两枚大银锭,从这年轻人里换走了两枚珠子。
明远认得那是十两一锭的大锭,按官方兑换价就是二十贯钱。
二十贯钱,换两枚的珠子
明远心里嘀咕着。
那年轻人已经笑嘻嘻地朝明远这边快步走过来。
“这位郎君,可要看看三代时传下的玻璃?”
“”
明远心很庆幸他现在没在喝茶,否则准保一口热茶当场喷出来。
用三代时的青铜器骗人也就罢了,竟然玻璃也是从三代时传下来的。
明远在本时空没少在拍卖会上见到古代玻璃制品,但要这些东西能从三代传下来
还不如胆子更大一点,黄帝的戒指炎帝的项链!
关键这骗子骗骗子,竟然也能骗成功,明远突然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忽悠的本事实在是有些期待,于是点了点头,:“看看!”
“玻璃于世罕见,世人多未听,实在是因为名称多变,有称琉璃,有称璆琳,有称琅轩,有称陆离,也有称瓘玉的”
明远心中暗暗点赞:
这年轻人知道的还不少,难怪能骗了假道士去。
“您看,这是西周时的‘蜻蜓眼’,东周时镶在铜器上的‘铜镶玉’,这是都是早年间在王侯大墓里找到的。”
年轻人凑近明远,尽量压低声音,做出百般神秘的模样,眼里透出十二分的真诚。
而明远顺着他所的去看,也颇有些震撼:因为这哥的“铜镶玉”,确实是铜镶玉,而“蜻蜓眼”也确实是蜻蜓眼。
尤其是那块“铜镶玉”,这些比起西周时出现于世的“费昂斯”,已经能算是正儿八经的玻璃了。
“看来您也是一位懂行的”
年轻人见到明远的眼神,那对细长的眼便笑得更细了,眼神尽量显得真诚。
“乙——”
忽然,一个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明远一抬头,果然见是熟人——宫六,身后还带着他的两个徒弟。
明远马上想起眼前这年轻人像谁了:像宫六,眉眼都像。这两张脸靠近了看,世人谁都知道这是爷儿俩。
“明郎君——”
宫六上前向明远行礼。
此刻距离天气最热的晌午还有一段辰光,但宫六的额头上沁着密密的汗水,应当是见到儿子骗人骗到了明远头上,做老子的急坏了。
“宫六丈,您是刚从兴国坊出来吗?”
明远没直接提“军器监”,而是以兴国坊指代。
“是刚刚拜见过曾监判与种监丞。”
明远有心想问问宫六,曾孝宽和种建中最后究竟是怎样安置他们的,但是宫六很明显还是想先处理了宫乙的问题。
“乙,”宫六一声厉喝,“明郎君是贵人,还不快把你那套都收起来?”
“贵人?”
宫乙形状好看的一双眼盯着明远看了又看,顿时嘻嘻一笑,道:“贵人好啊!这些寻常物件想必也入不了贵人的眼。您等等,我给您看这件!”
宫六望着这个儿子也实在觉得上头,马上上前伸要拦,却没提防宫乙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递到明远面前——
明远一时竟没能出话来。
而宫六的也停在半空中。
那是一枚通体透明的圆球,大约有一枚林檎果大,几乎完全无色,被宫乙稳稳地托在掌心,明远连他的掌纹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而明远眯起眼,果然见阳光穿过这枚透明圆球,散射出一团七彩的光影。
“这是”
宫六站在儿子身边,一时竟也屏住了呼吸。
天然水晶矿,很难雕出这么大,这么完好,又如此表面浑圆的水晶球。
难道,一向与父亲有隔阂的儿子,竟然锻炼出了青出于蓝的艺?
“明郎君,您可知,这枚通身透明的水晶球,乃是当年隋炀帝下扬州时,最喜爱的随身物件,每天佩戴,从不离身的”
这话听起来还是像在信口忽悠。
但是宫六的心神完全在那枚水晶球上,一时竟忘了叱责儿子。
明远对宫乙的滔滔不绝不置可否,而是一伸,从宫乙中,将那枚透明的水晶球接过来,看似随意地请教:“乙哥,请问您大名是什么?”
宫乙被人叫惯了乙哥,陡然有一位穿着华贵,气度天然的郎君来请教他的全名,宫乙顿时乐坏了:“明郎君见问,人姓宫,单名一个黎字。”
他话的时候始终笑嘻嘻的,不见得对明远有多谄媚,但足以见得这伙天性开朗,是个乐天派。
“宫黎——”
明远托着这枚水晶球,突然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他:“筛土、石灰、纯碱、草木灰、硝石、铅丹你还往里面加了什么?”
宫黎脸上的笑容倏忽间完全消失,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明远的脸,像是看着世间最骇人的妖魔鬼怪。
宫六则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教导儿子:“乙,明郎君何等样人?你怎么能骗得了他?”
“我以为我还以为”
宫黎像是梦呓一般,茫然望着明远,口中喃喃地道。
“你还以为世间只有你一人知道这制‘玻璃’的秘密,对不对?”
明远一抬,将中那枚“玻璃球”抛向空中,等它落下来以后再稳稳地接在心里。
“对——”
宫黎这时又一咧嘴笑了。
他竟马上恢复到开朗又乐观的惯有神态,细长的眼眸重新弯成笑模样,戏谑地望着明远,神色里似乎在:就算不止我一个人知道又怎么样呢?
这竟是个油盐不进,对家人与名誉全不在意的混子?
宫六只能摇着头,叹着气,对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儿子:“阿爹已经得了一单大生意,水晶作坊往后铁定能开下去。乙,回来爹这边帮着干活吧,别折腾你那些玻璃了。”
宫黎懒洋洋的,不接茬,一副无赖模样。
但他见到明远突然停止抛球,而是将球托在掌中,送至眼前,仔仔细细地对光端详,宫黎眼中陡然多出几分神采。
当爹的却还在唠叨:“像你,成天拿着那些仿玉的珠子,冒充前朝的古董去骗人,赚那昧良心的钱,迟早有一天,被人扭了去开封府去”
明远顿时笑了起来:“宫六丈,你今天可错怪了黎哥,他确实是骗,但是刚好骗了一个骗子。”
明远将刚才的事一,宫六才知道,自家儿子刚才骗过的人正是昨日在大相国寺行骗的假道士。
宫黎一听,顿时捂着肚子爆发出一阵大笑,似乎这件事令他快意非常。
——能够骗到骗子惯犯那里,这也算是本事啊!
“但是呢,令尊的也对,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黎哥,你要是哪天因为行骗而被押到开封府的大牢里,我就只可惜一件事。”
明远将中那枚水晶球再次向空中一抛一接,同时卖个关子。
“什么事?”
宫黎傻乎乎地上了钩。
“这玻璃球,品相还真的蛮好的。”
在明远看来,这枚玻璃球的工艺确实达到了非常高的水准。玻璃球通体透明,内有一二气泡,但是气泡极少,肉眼几乎看不出。
最为关键的是,玻璃球的色泽近乎无色,与世上最纯净的水晶几乎一样。
这明在制这枚玻璃球的时候,宫黎往里加了能够调整偏色的矿物。
须臾之间,宫黎的表情彻底停滞了,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明远。
明远漠然望着对面的年轻人,吊足了宫黎的胃口,才缓缓评价:“不亚于水晶。”
龙津桥畔,似乎安静了片刻。
过了一会儿,这个年轻人才一跃而起,“哈哈”仰天长笑了一声,又舞足蹈地绕着明远转了一圈,最后终于停在了宫六面前。
父子两个面对着面,眼望着眼。
“阿爹你听见了吗?”
宫黎的声音里破天荒地竟带上了一些鼻音。
宫六眼里沁出老泪,对儿子点头道:“阿爹听见了,也看到了!”
“我就的,阿爹,我就的总有一日,会有人见得到玻璃器的好。”
“阿爹,你看看我,我终于做出了一件,与你的水晶堪能媲美的玻璃器”
他到后来,突然低下头,往龙津桥畔栏杆下一蹲,双捂住脸孔再不做声。良久,才有一声低低的啜泣声传出来。
明远在一旁呆住:好的没心没肺乐子人呢?
而宫六带着满脸的尴尬,站在自己儿子面前,用力搓着双,不敢看儿子,也不知道什么才好。
看起来,这对父子之间的心结,就是由这“水晶”与“玻璃”而起的。
*
一炷香的工夫,明远和宫家父子两个已经坐在了街边的茶摊里。明远请客,让大家都喝上了冰凉的饮子。
“明郎君,请恕儿失态。”
一待三人坐定,宫六便向明远道歉。
宫黎还红着眼,这时倒露出点腼腆来,不好意思地冲明远笑。
宫六便将其他们父子之间过去那一段矛盾与冲突原原本本地讲与明远:
原来,这宫家世世代代是打磨水晶的艺人,但世人喜玉器、喜金银,至不济还有瓷器,水晶却始终是“非主流”。
于是宫黎不愿再拘泥于磨制水晶的工艺,而是自己去捣鼓做玻璃的法,想要以“玻璃”来代替水晶。
他绝对能算是有恒心,有毅力,遍访与宫家有联系的年长匠人,又托人查阅典籍,竟真的让他捣鼓出了模拟先代制作各色玻璃饰品的方法,做出来的“仿古”饰品已经能够以假乱真。
但是父子之间存在心结,宫黎铆足了劲头,一定要让“玻璃”胜过水晶,因此试验了无数种方法,一定要制出完全纯净、通透的“水晶玻璃”,以证明儿子不比老子差。
为此,他甚至不惜仿制古时的“铜镶玉”、“蜻蜓眼”等古物,骗取钱财,以换取制作玻璃的材料——筛土、石灰、纯碱、草木灰、硝石、铅丹明远的那些,一样不少,宫黎全用上了。
至此,在明远与宫六的双重“教育”下,宫黎终于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乖乖地从怀中掏出早间从假道人那里骗来的两枚大银锭,放在茶摊的桌面上,表示愿意退还。
明远顿时与宫六面面相觑:这“赃款”,总不能再还给骗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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