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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个时辰下来,周景宜面上痛色不减,望向陈颐的目光除了惊怒和畏惧,还有几分困惑。
他似是想不通,为何陈颐能教他周身百处穴道同时如被毫针刺穿一般地剧痛。
缓缓地,他姿势僵硬地望向陈颐。
“春江花月,是吗?”
陈颐负手站在他面前,不置可否。
“周景宜,林惊风现在何处。”
周景宜似是想笑,但浑身上下俱是不堪承受的痛楚实是教他难发一笑。
他缓了缓,语气极轻,犹带着微喘,“当年我父亲早已脱离暹圣教,听闻教中有变,仍是执意要回去。”
“他他‘此心犹在,死生皆无畏’,他是无畏了,只给我留下那么一副轻飘飘的尸骨,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周景宜回忆着,声音有些干涩,他将自己腰间那柄剑解下扔到陈颐身前。
“陈颐,我一定要知道我父亲死前发生了什么,你要么便用这把剑杀了我,要么便只能等明日再见林惊风。”
桑萦看向周景宜扔过来的那柄剑,是他一直挂在腰间的,剑鞘上嵌满华贵的宝石,此时剑柄已然不是木制,而是和剑鞘如出一辙的张扬惹眼。
她将剑拿在手中,走近周景宜。
“周景宜,我师兄他们是你的人帮忙带进来的吧?”
“你虽迫我同陆恒假婚,但又给陈颐传了信,还把我同门师兄师姐都带进浣溪山庄,我承你这个人情,若明日我师父安然无恙,今日事我不会再同你追究。”
见桑萦不再言语,一旁陈颐漫不经心道:
“她不追究,我会追究。”
“周景宜,你父亲当年偷盗长寅武学手书,叛教另立门户,我原本也不在意,可现下,我容不得了。”
“便权当是清理门户了吧。”
陈颐罢,望向江成,“送周庄主回去陪陆庭深把这出戏唱完。”
而后他揽住桑萦的腰,腾身点水,带着她从海面几起几跃,平静海面荡开涟纹。
桑萦手扶在他精瘦的腰身,有海风吹散她心头的全部忧思。
落到陈颐那艘没旁人的福船舱板之上,桑萦并未松开他。
“陈颐,若你是我,你会今夜想办法救人,还是等到明日拼力一搏?”
陈颐微微叹气,而后缓缓抚过她的柔顺的发。
“明日便见到你师父了。”
*
月色苍凉,东方将白。
桑萦站在浣溪山庄西山山顶,看着漫天霞光破开拂晓雾。
她心中彷徨难安,一夜未曾合过眼。
倘若只因她一念之差,而错过了相救师父的唯一机会,她此生都不会安心。
这会人已是来得差不多了,桑萦垂眸看向下方陆庭深等人所在的观景台上。
陆庭深不知在同众人着什么,然后起身摆手示意了一下。
随后桑萦便见到着浣溪山庄服饰的护卫抬着几口木棺上到观景台上,将木棺陈列在众人面前。
片刻后,陆庭深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山下传来。
“诸位,此间四口木棺,皆是我陆庭深手足血亲,我妹妹天资卓绝,远超于我,死时尚不过十六,正值妙龄,却命丧于林惊风剑下,我浣溪山庄同天归剑宗势不两立,今日便请诸位来同我做个见证。”
“带上来。”陆庭深扬声喝道。
随着他此声令下,十几个人抬着一副极为沉重的铁笼上到一处丈高石阶之上,固定住铁笼,而后守在一旁。
铁笼之中隐约可见一人,看不清脸,单看身形同林惊风极为相似,桑萦看着那人,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那是师父吗?
她死死望着铁笼中的人,希望那人能抬起头让她看一眼,好借机辨认清楚。
可那人一动不动,被人关在笼中,似动物一般任人肆意羞辱,却什么反应都没有。
桑萦掐着手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看向铁笼周围的十几名护卫,都是她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实则浣溪山庄的人她也不敢都见过,可她在这庄子里也算是待了足有半月,每每寻到机会她都会借机探查一番。
旁的她不敢肯定,可时常跟着陆庭深的几个精锐护卫她确是心中有些印象。
此刻这铁笼周围的人,却没一个是的。
借着地势之便,桑萦再度望向宾客席位。
这一丈宽高的方正铁笼并非离陆庭深最近,反倒是挨着东侧的宾客席位,东席一字排开,除了空荡下来的观音堂的席位,就是御剑门、不二山庄这些对陆庭深明示过会支持他的门户。
救人这件事,她也只有一次机会,若一击不中,且不她自己的后果,便是她毫发无伤地杀出重围,想再救师父却是难上加难了。
事关师父性命,桑萦半分不敢大意。
她看了半晌,越发觉着铁笼中的人可疑。
看此人方才活动过手脚,镣铐之下,腕间隐约可见被磨出的一片深红血印。
而在他脖子上圈着的铁镣远比手脚之上的沉重。
他应是很不舒服的,但自始至终都从未抬起过头来。
若他是师父,应不会这般回避。
现在这人这般作态,就好像是有人事先叮嘱,不许他抬头一般。
再看铁笼周围的布局,若是她认定此人是林惊风,强行上前去,只怕立时便要被陆庭深提前布置好的人手围攻。
桑萦盯着铁笼中的人又看了半晌,越发认定此人不是林惊风。
她在观景台上仔仔细细看过护卫的每一张脸,陆庭深身边的那几个精锐均不在场。
今日若是她上前救人,定是要动手的,陆庭深的护卫,不在他身边保护他,现在又会在哪呢?
桑萦望向山庄的方向,巡守的人员一如往常,没有在哪里停留更久的迹象,也没有哪里增添了人手。
若靠她自己,只怕是要一间间去寻人了,但这样容易草惊蛇。
她思忖片刻,不再耽搁,径直朝西山山麓临海一面的渡口掠去。
这边原本也是有守卫的,但这些守卫原本都是归由江兆管理,多年来已是被他安插了好些陈颐的人,现今西岸边的防卫已然不归浣溪山庄所掌控了。
岸边也有许多人,除了岑行玉和江挽月混在周景宜的人中现下不在此地,天归剑宗的其他同门由琴歌和慕霁主事,也皆在这里。
陈颐的亲兵也在,但苍溪和苍湾这些暹圣教的人却不在此地,应也是不方便现身。
此外,连苍云剑派的杜温行也带着人到了这里,见到桑萦,俱是躬身行礼。
这会桑萦也顾不上寒暄,她来到陈颐、杜温行一行人近前,将自己此前的猜测快速清楚,而后道:
“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若是错了我不会怨别人,但现在我需要你们帮我。”
似是知道她此刻的强作镇定,陈颐牵住她,“是想引蛇出洞?”
“那我觉着还是你同门的师兄师姐更适合。”
陈颐声音随和又镇定,听得桑萦心中渐渐也安定下来,她点点头,而后看向琴歌和慕霁。
“师姐,你的伤现下如何了?”
桑萦神色如常,对待琴歌的态度和其他同门无异,琴歌也自在许多,只摇头道:“已是无碍了,师妹,你想怎么做?”
“我要去观景台上救人。”
*
观景台上,陆庭深高坐主位,望着坐在他下首两侧的众人,心中畅然无比。
这么些年过来,他陆家青云直上的东风终是到了。
陆庭深站起身回敬众人的酒,心中却在盘算时间。
若恒儿那边一切顺利,这会他应是带着那丫头片子一同上来。
那丫头身手了得,但有观音堂的人在那边助他,且又是用了那副药,倘若恒儿昨日成事,她这会武功应是已经废了。
且再等等。
他一边盘算,一边同下首众人寒暄。
蓦地一只匕首自山壁之上斜斜飞下来,正击在同陆庭深敬酒之人的酒杯上,酒杯立时碎成几片。
一股浑厚内力席卷开来,几经震荡之下,碎裂酒杯中的酒液也如同利器一般,将离得最近的几人面上划出一道道血口子。
堂下众人皆是一愣,而后各抄兵刃望向匕首投来的方向。
只见山崖之上,白裙少女坐于高山悬壁之上,有风将她束于身后的如墨青丝扬起又抚落。
见他们朝她望去,她拿起身旁的剑,缓缓站起身,轻巧朝前踏出一步,竟是将那嶙峋的百尺山崖视若无物。
待她双脚皆离了悬璧,便已然再看不清她的身影,耳边只听到几阵破空之声,而后便瞧见一道白影环着剑光袭向陆庭深。
陆庭深早在看见桑萦的一瞬间便知晓是陆恒那边出了差头,立时便想到今日绝不会善了。
他运着内力,剑也出了鞘,可令他万没想到的是,仅是过了这大半年的光景,这丫头的武功又精进许多。
桑萦也不是来同他交手的,她不过是陆庭深一个措手不及,见他怔神,一剑便朝他喉间刺去,陆庭深登时倒点石阶朝后退闪。
借着这一个空当,桑萦纵身跃向东边,离着那铁笼近了几分,而后不动声色望向笼中之人。
那人先前被她下来的动静吸引,正朝向陆庭深的方向,这会还未来得及收回目光,被她瞧了个正着。
不是林惊风!
桑萦心下顿时定了下来。
不是师父便好,她想救人,于她而言,最麻烦的便是陆庭深当真将师父关在这铁笼子里,手脚四肢尽数绑缚起来。
如此一来,一旦动了手,她只怕便是活活被拖死在这里都未必能将师父带走。
看来陆庭深不仅仅想要林惊风,也还想要她,想用她来试探陈颐的立场和态度。
在这弄个假的引人耳目,大抵陆庭深压根也没觉着她今日会有机会出现在这里。
若是她没猜错,只怕陆庭深是觉着有陆恒和观音堂那几人在,只对付她一个中了毒的人,定然是十拿九稳。
实则他也确实成功了一半。
若陈颐昨夜没来,她大概也不会像眼下这般好。
那边陆庭深沉沉盯着她,片刻后道:“恒儿呢?”
桑萦故作讶异,“什么横儿竖儿的,你浣溪山庄的宝贝藏在哪,我可不知道。”
“陆恒呢?”陆庭深眸中掠过杀意,却仍是问道。
桑萦弯起唇,恍然道:“哦你陆恒啊?”
“陆庄主,回答你之前,我其实也有点好奇。”
“我寻思着陆庄主你毕竟是他的父亲,应是为他好的,若依你觉着,这人他是残废了的好,还是死了好啊?”
桑萦声音轻快,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语气带着些关切,听得陆庭深面色更是阴沉。
他面色几度变化,盯着桑萦道:“桑萦姑娘莫不是忘了,你师父可还在我这。”
闻言,桑萦复又笑了,“托陆庄主的福,将我师父留在山庄将养这么久,桑萦心中感念庄主恩情,只不过——”
“陆庄主这消息可不大灵通了。”
“我师父,现在已经从你浣溪山庄西岸出海了,这会怕是已经在百里之外了。”
“方才我见庄主对我这般凶狠,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呢。”
她看看陆庭深,又看了看观景台上的其余人,轻声问陆庭深:
“怎么,你山庄里发生的事,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陆庄主竟完全不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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