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肩上一片雪8（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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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想陪谢拂久一点,更久一点，可最久又能久到哪里去？

这一年，七一直留到了年后元宵。

它又知道了一个节日，并且和谢拂一起度过。

然而就在第二天,谢拂喊它许多次,却再也没有得到回应过。

它消失了。

即便一直放在冰箱里,它也依然会在某一天离去。

谢拂看着冰箱里的那碗冰，将它拿出来,慢慢看着，看着它化成水,看着它被倒在地,却依然没有听到它的声音。

此后,谢拂便一直研究七最久能够留多久。

七也很配合,他们相伴一年又一年，争取一年比一年更长久。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做,七都从未跨越过冬季，窥见春意。

仿佛有什么规则,让它永远只能停留在冬季里。

七有些失落,却也只是一些而已,它已经能看见谢拂种的许多花草，还能通过电视看看这个世界其他地方、其他时候是什么模样。

这样就够了。

它觉得够了。

“谢拂，对不起。”面对谢拂,它却还是了这么一句。

谢拂指尖微微一颤,有点明知故问道：“对不起什么？”

“我好像不能一直陪着你。”七情绪有些低落。

对于这件事,谢拂早就知道,只有这片雪从没想过这个问题而已。

七不曾想时,谢拂有时会盼着它能注意到,能对他心疼一点。

可在它真的心疼，真的对不起时，谢拂又后悔了。

它有什么错呢？

它只是一片雪而已。

自己不该得寸进尺，对它抱有那些期待和要求。

“没有。”他轻声道，“你没有对不起我。”

该对不起的是他才对。

它只是一片雪，跟他走的从来就不是一条路，相遇是巧合，同行便是他的强求了。

有时谢拂也会想，如果不想那么多，不要求那么多，让它开开心心地做一片雪，不知道时光漫漫，不知道世事无常，是不是会更好？

只是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偶尔出现，因为他知道，已经发生的事不可改变，做了就是做了，那就只能继续走下去。

让一片雪懂得不舍，懂得感情，或许也是另一条路的不同风景。

它依然是雪，是那片单纯的，只要跟谢拂话，多看看他便满足的雪。

“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谢拂淡声道。

他没有笑，声音里也没太明显的情绪，这话听着有些敷衍有些假，可七听了却莫名心安。

它觉得谢拂没谎，或者，谢拂在它这里，就从来没有谎这个概念。

它既高兴于自己对谢拂的重要性，又有些关心道：“那在我不在的时候，你也要开心啊。”

浅浅勾了下唇。

七见状放下心来，谢拂答应它的事，从来没有食言过，所以对于跟对方的约定，七也从来没有怀疑过。

只是它却没细想，谢拂这回只是笑了一下，并未点头，也未答应。

一个人承认的约定，注定不能履行。

*

“拂叔叔，我把花藏在你这里一天好不好啊？”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抱着一只仓鼠来找谢拂。

谢拂看了一眼那正在瑟瑟发抖的仓鼠，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冻的。

男孩继续哀求，“叔叔，帮帮我吧，你看花都被冻得发抖了。”得，这就认定是被冻的了。

“你怕它受冻，为什么还要抱过来？”谢拂淡淡问。

男孩挠挠头，声对谢拂道：”我爸爸讨厌仓鼠，被他发现，他会把花丢了的。”

“叔叔，你帮我看着一天，明天我带去学校养，我爸就发现不了了。”

谢拂：“”

想得还挺美，就是这计划漏洞百出，多半要露馅。

不过那些都与他无关，他要做的只是给这只仓鼠找个地方睡一晚而已。

谢拂答应了。

男孩开心地把仓鼠留在他这儿，飞快跑回了家。

七看着那只有些呆的仓鼠，觉得它好可爱。

尤其是因为害怕谢拂而不敢靠近的模样更可爱了。

“谢拂谢拂，黑吃仓鼠吗？要不要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

谢拂看了那浑身没二两肉的仓鼠一眼，“不会。”

野猫或许会吃，可家里那只大玄猫早就被他养得胃口刁了起来，根本不会看这一点食欲都没有的仓鼠一眼。

听到仓鼠不会被吃掉，七放下心来。

事实也证明，它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

因为不到晚上，男孩他爸就找了过来。

谢进东脸色还有点黑，身后跟着个焉头耷脑的男孩，见到谢拂赔笑道：“拂哥，不好意思麻烦你了，这臭子整天想一出是一出，下次要是有事，你直接告诉我。”

谢拂看了一眼那孩儿，见对方一直低着头，在原地坐立不安的模样，显然事情刚刚露馅，还没确定最后的惩罚。

“事，一只仓鼠而已。”

他把仓鼠交给谢进东，又见对方脸色更臭，“什么一只啊，这子之前已经养过好几只了，养一只死一只，他妈明令禁止他养，他还偷偷养，今晚回去非要揍一顿才行！”

谢拂：“”

谢进东提着儿子和仓鼠走了，两人在暮色中越走越远，只有电筒照路的亮光还在，将那一大一两道身影笼罩其中。

谢拂还能听见谢进东没好气的数落。

“不让你养你还养，我看你就是传中的又菜又爱玩，这只仓鼠到你里真是倒了大霉”

声音渐渐远去，也渐渐消失在谢拂耳中。

谢拂都收回视线，转头去给猫狗喂了食，才听见七疑惑的声音传来。

“刚刚那个，是以前见过的一个人吗？”

七心里还有些印象。

谢拂也记得，头也不回道：“我们第一次相遇，他还想把你给倒掉。”

听他这么一，七就想起来了。

恍然道：“原来是他啊”

随后又有些感叹道：“可是他好像比之前有些不一样欸。”

谢拂：“”

当年的谢进东年轻有点帅，虽然打扮和言行有些土气，但年轻有资本，可以包容。

现在十年都过去了，当年的年轻人现在已经是孩子他爸，妻子的丈夫，在妻子的投喂下，身材不仅发福，整个人也往有些油的方向转变，七能从对方身上看出从前的轮廓，都得归功于对它来从前并没有过太久。

“他结婚了。”谢拂想了想，只能这么。

七大惊失色，“原来人结婚了都会这样吗？”

它有些担心，担心谢拂结婚后，也会变成它认不出来的模样。

这种惊恐令它忍不住脱口而出道：“那、那谢拂你不要结婚好不好？”

谢拂谢拂万万没想到，这一句要求他不要结婚，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

他原本以为自己或许这辈子也听不到这话，却没想到只是打开的方式不对。

但因为不想他发福油腻而希望他不结婚这种事，并不值得高兴好吗。

只有几分啼笑皆非。

谢拂浅浅叹息了一声。

他唇角微微抽动，却还是没别的，便直接答应道：“好。”

却不想这什么也没解释反驳，便直接答应的态度却反而让七在意起来。

它犹犹豫豫问：“可是我看好像人类都要结婚？你不结婚的话，会不会不太好啊？”

它听了不少电视，有时谢拂还会用放电视给它看，现在的七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对于人类的了解已经逐步增多。

不仅知道人类会结婚，还知道不结婚的人会被人嫌弃嘲笑，它看了好几个电视里都有这种情节，这让它其实心里一直暗暗有些担心谢拂。

担心他会被村里人嘲笑。

可眼下这种情况，如果让它在二者之间选一个，那还不如被嘲笑呢。

“不会，我本来也不会结婚。”谢拂安抚道。

他没错，难道这个世界，他要跟一片雪结婚吗？

谢拂以为这事过了，他进厨房准备自己的晚餐，等他半个时后再出来，迎来的便是七纠结了半个时的话。

“可是谢拂人类结了婚就会有家人亲人，不会再孤零零一个人，就算我不在，你也有人陪”

看得出来，它内心相当纠结，毕竟它了这么一通，却始终都没有出最后那一句代表着它的想法的话。

不然你还是结婚吧。

这话在嘴里打了几个转，思来想去，最终却还是没有出口。

虽没出口，可那言语间的纠结，谢拂一听便知。

“你希望我结婚？”谢拂直接问。

七一愣，随后似乎想掩饰什么似的，“我没有这么，只是觉得如果家里有别人，你也应该能更热闹一点吧？”

谢拂不话。

七也跟着沉默了半晌，等到谢拂晚饭都吃完，才听它心翼翼地低声：“好吧，对不起我不想。”

它不想他结婚。

可这回并不是因为什么不希望谢拂长残这种理由。

而是因为

因为

七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它想了许久，反正就是这么希望了。

它想，或许是因为如果谢拂家里有了别人，那它就该待不下了。

家里的碗是别人的，电视成了别人的，连那满屋子的鲜花，或许都会变成谢拂跟别人的浪漫工具。

可这些，本来是它的。

七一边觉得自己不应该限制谢拂，一方面又觉得谢拂不能把原本是它的东西分享给别人。

它正在胡思乱想，谢拂却似乎心情比刚刚还好一些，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几分笑意，轻描淡写地给出了后半生的承诺。

“嗯，不结婚。”

“都是你的。”

包括我，也是你的。

*

此后许多年，谢拂都以实际行动践行着这个承诺。

他从不与他人有过多来往，跟村子里的人也都是礼貌中带着几分疏离的关系。

主要是他并未刻意伪装自己的气质，在这群村里人中，他便显得格格不入，让一些想要亲近的人，也觉得自己的亲近是种冒犯。

不过不同于大人，他这儿倒是一如既往受孩子们欢迎，谢拂看着村里的孩子长大，送走了一批又一批。

很多人长大后进城打拼，很少回来，村里的孩子也就越来越少，谢拂这儿也越来越冷清。

谢进东倒是跟谢拂提起过几次相亲媒的事，谢拂却并未多问，便一口回绝。

“拂哥，您都这个年纪了，别仗着脸年轻就忽略真实年龄啊，我儿子都上高中了，您这儿怎么也该有个伴吧？”

“我有。”谢拂直言道。

谢进东差点没翻白眼。

又来了

以前问谢拂，谢拂也是这么的，他有伴，可这人在哪儿呢？他可从来没见过，问谢拂，对方也只会他们不知道而已。

对此，谢进东坚定地认为谢拂就是在糊弄他。

可相亲这事儿，当事人都不上心，别人就算想操心，也操心不起来。

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时间一年年过去，谢拂也一年年老去。

他心态好，年年有七，便万事不愁，即便老了，那张脸上也没多少痕迹。

唯有头发不知因何原因，一天天渐白，在谢拂六十多岁时，便全部白了个彻底，每年冬天，雪落纷纷，竟分不出谢拂的头上是白发还是白雪。

猫狗都早已离去，谢拂并未继续养新的。

因为在那两只猫狗离开时，七差点没把自己哭化了。

也是在那时，它似乎明白了死亡的意义。

作为一片雪，它可以融化后再出现，死亡对它而言，不过是睡一觉，睡一觉醒来后，它便会重新苏醒出现。

它曾听过人世间生物的死亡，都是消失后不再重来，只是那时的它并没有亲眼见过，亲身经历，所以没有深刻的感受。

直到猫狗的离去。

它知道人和动物都会老，老了便会死。

从前是猫狗。

而现在，却轮到了谢拂。

谢拂老了。

即便那张脸不是太明显，可人类的身体终究有极限。

他老了，也该死了。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之后的十几年，七每每出现都很沉默，是愁眉不展都不为过。

它不如之前活泼，不如之前生勃勃。

现在的它，若非偶尔还会话，恐怕谢拂都会怀疑它到底来没来，又走没走。

谢拂躺在檐下的躺椅上，一如过去的数十年那般。

即便天寒地冻，他也在屋外陪七话。

只是现在话有些累，便的少了。

七也总是沉默，这里最热闹的，还是那许多年以来，升级得越来越快的和电视。

当它们播放着节目，就仿佛院子里有了人气。

“谢拂，你会死吗？”七轻声问。

“会。”谢拂并未隐瞒，更没粉饰太平，死亡，是它要注定面对的现实。

“就不能不死吗？”

“不能。”

七久久未话。

在这沉默的空挡，谢拂拉了拉被子，将寒风阻隔在外。

“那你以后还会再醒过来吗？就像我一样。”七怀着期待问。

谢拂：“不会。”

又是一阵沉默。

“哦”它的声音十足低落，听得谢拂都有些不忍。

“人类的死亡，就跟雪会融化一样，都是世间的自然规律，不能阻止。”

他想劝，可话出来，却更像是在泼冷水。

谁知下一刻，却听见七有些兴奋的问：“你把我放在冰箱，就可以保存很久，那你藏在冰箱，是不是也可以多活很久？”

谢拂：“”

那样他大概会提前去下个世界吧。

“这不一样。”他坚强道。

面对一片想把他装冰箱的雪，他也不知道究竟该什么才好。

七更加失落的声音传来：“哦”

它并未怀疑谢拂，只是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能用。

半晌，才听见它更为轻微的呢喃。

“为什么就要死呢。”

“为什么不能再醒来呢。”

它都可以再醒过来，比它更厉害的谢拂为什么不行？

从前并未将融化消失放在心上的七，如今却为了别人的生死而纠结不甘。

谢拂

谢拂

在那之后，七又想了许多办法，希望能让谢拂继续活下去。

可这些天马行空，毫无执行力的想法并不能真的留住谢拂的生命。

他依然一天天消耗，一天天老去。

之后的每一年，七都会跟谢拂做好明年再见的约定。

而每一年，谢拂也都欣然答应。

又是一年冬天将尽时，离开前，七恋恋不舍问：“谢拂，下次我醒来时，你还会在吗？”

谢拂顿了顿，方点头应道：“在。”

他的反应比之前慢了半拍，像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又像是在片刻间想到了一些不能言的东西。

比如他或许等不到下一个冬天。

只是或许，谢拂却也不想食言。

他自己去世后可以直接进入下一个世界，进入下一段生命，可他却不知七还要在这个世界待多久。

在有限的时间里，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履行着与七的各种约定。

好好吃饭。

不接落雪。

还有等下一次相遇。

谢拂的身体自今年年后便开始不好，整日昏昏沉沉，请医生看也只是人老了。

病了还有的治，老了却无人救。

他没有别的亲人朋友，村子里的年轻人便时不时来照看他，谢拂并未驱赶，只是每每醒来看见他们时，便会率先问一句：“下雪了吗？”

这句话一直从年初问到年中，又从年中问到年尾。

谢拂的身体本早该撑不下去，能够一直活着，全靠一口气。

村里的人并不明白这位老爷子为什么执着于下雪，但对方虽然冷淡，却并不难缠，更不难伺候，村里的人家都受过他恩惠，照顾他，他们也是自愿的。

只是每每都要在谢拂问有没有下雪时回上一句“没有”或者“快了”，着实有些无奈。

年后家家户户忙碌起来，谢拂躺在院子里，听着别家的热闹声音，心中并未有多少感触。

他身边放着一个金边琉璃碗，别人并不知道它是做什么的，只知道谢拂时不时便会看上两眼，便知道那对谢拂来应当是一件重要的东西。

年轻人出来想问谢拂晚上吃什么，可他喊了两声，谢拂都没回应。

“太爷？”

睡着了吗？还是

他心头一跳，走上前想要试探一下，谢拂却在他靠近时先睁开了眼睛。

“随意，你看着办就好。”

年轻人脚步顿住，微微松了口气，“行，那我煮碗瘦肉粥。”

他转身进屋，谢拂却在他走后重新闭上眼睛。

他能感觉到，这具身体的极限将至，他这回，或许真的要食言了。

闭眼后，意识逐渐昏沉，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谢拂”

是它，谢拂想。

来了吗？

“谢拂”

冰凉的触感落在他额头、脸颊、眼睛

不过触及一瞬，便化成了液体。

那是雪。

他终于盼到了今年第一场雪。

也盼到了属于他的那一片七。

“谢拂”

声音响在耳畔。

“嗯”谢拂下意识回应着。

“我不想再醒了。”七随风飞舞，围着谢拂打转，却始终不肯落下。

它看着眼前不可能再有下一个冬天的谢拂，竟觉得未来继续醒了睡，睡了醒的日子是多么可怕。

又或许并不是那样的日子可怕，而是没有谢拂的日子可怕。

但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

谢拂缓缓睁开眼，望着刹那间便出现的漫天飞雪，已经有些模糊的眼睛却准确在其中找到了始终不肯落下，也不肯离开的那片。

与别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谢拂却知道，那就是他。

相识数十年，至今方初见。

谢拂张开，轻声唤道：“过来。”

轻风拂来，将那片雪花送到谢拂心。

谢拂似笑了一下，缓缓闭眼，“带你走。”

恍惚间，七的声音软软响在他耳边。

“好啊”

声音里没有恐惧，唯有安心。

它不畏生死，不惧风雨。

它知道或许自己再也没有下一次苏醒，可它并不在意，只要跟着谢拂一起，即便刀山火海，它也丝毫不惧。

作为一片受尽天地宠爱和青睐的雪，这个世上，唯有一件事挂心，也唯有一个人在意。

谢拂

谢拂

才知别离，便要别离，不如随你而去。

今年的第一场雪悄无声息，又毫无预兆地到来。

送来又结束了他与雪的最后一个约定。

白雪纷飞，片片坠落，覆盖在谢拂身上，铺了满身，似天地间最纯洁的赠礼，寒意阵阵，又温柔无比。

握在心的雪花融化，覆在白雪下的人渐渐没了呼吸。

再没有下一个冬季。

没有再见，也不必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