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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会啦!”
不知道什么人这么喊了一声,像是个男人喊的。赵尤往市局三楼偏南的一角瞥去,大楼一共六层,灰石墙,蓝玻璃窗,门前旗杆高耸,红旗缠在杆顶,门上的警徽熠熠生辉。周围既没有更高的楼,也没有长得比这幢楼高的树,大楼朝东,此时数百扇玻璃窗户一齐反射出刺眼的光,二楼再往上去,几乎什么也看不清。赵尤眯起了眼睛,在额前搭了个棚,仍瞅着三楼,一动不动。站在他边上抽烟的晏伯远用手机敲了他一下,朝不远处围着一根烟灰柱站着,也正吞云吐雾的白岚和游艺挥了挥手。那两人低头按了按手机,会意地点了点头,动作一致地用力连吸了两大口烟,丢开了烟屁股,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朝那大楼走去。
晏伯远也去扔没抽完的烟,回头冲赵尤使了个眼色。赵尤啃了一大口汉堡,慢吞吞地:“是三楼技侦开会啊。”
晏伯远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用力指那大门。赵尤赔了个笑,把剩下的汉堡塞进嘴里,抓起搁在脚边的外卖纸袋跟着晏伯远也往楼里去了。
市局一楼大厅里用红红黄黄的鲜花布置出了一个巨大的警徽,花坛后头拉了一条红底黄字的横幅:“扫黑除恶,服务民生,和谐创新,友爱团结”。一些人从服务大厅的方向闹哄哄地走了出来,几乎全是信访办公室的人,团团围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女人瞪着眼睛,龇牙咧嘴,脑门上绑着条布带子,挥舞着手里的一张传单吵嚷着,嗓门很大。
“款女士,您的信件我们已经接收,您上报的情况,我们这边一定会处理的。”
“你就别和我您来您去了,我每次来你们都这么,你,你,你,你,你们信访办就这么几个人是吧?哪个我没见过?哪个我没见过至少两次?投诉信我递了多少封了?我的问题解决了吗?那个法医你们查了吗?情况你们去了解了吗?我就想知道他到底出于什么目的,他……他凭什么把我女儿解剖成那个样子!我女儿的尸体就是证据!我不会就这么火化的!我告诉你们,我查过了,尸体在殡仪馆能保存六十天!两个月呢!这才多少天?我一定天天来!”
“具体负责解剖的法医按照规定我们是不能和您透露的,事情我们已经建档跟进了。”
“你别拉我啊,别拽我啊,我都拍着呢,我要曝光你们!青市公安局无良法医毁我女儿遗体!我要曝光你们!”
“您别这样,您快起来,李,方还不过来扶款女士起来!”
“差不多就行了啊,和你了多少次了,你女儿是命案,命案不解剖怎么找凶手,怎么判案?你以为解剖是搞什么艺术品啊?还追求美观呢?你再这样就是胡搅蛮缠了啊。”
“我要见你们主任,叫你们信访办的主任出来,分管你们的是不是政治部?还是宣传口的?”
一群穿蓝色警服的人从花坛后延伸出来的一道黑黢黢的走廊里走到了横幅下,他们着哈欠,揉着眼睛,一手提着保温杯,一手抓着乱糟糟的头发,避开了在花坛前互相争执推搡起来的男女,目不斜视地往楼梯间走去。
“主任好。”
“吃了吗?”
“哎呀,热死了。”
“电梯还没修好啊?”
值勤的保安喊着“别吵了,别吵了”进来了。晏伯远在赵尤面前连了好几个响指,更不耐烦了,拖着他就进了楼梯间。
楼梯间狭窄,没有窗,浅绿色的墙壁包围着蓝色的瓷砖地,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和噼里啪啦的话声汇成一大股音浪,把人往楼上推。
“你看啊,关羽的武力值第一你没意见是吧?那就张飞和赵云怎么排,刘表死了,儿子不战而降,刘备带着人要逃去江陵,人挺多,但几乎都是平民百姓,没战斗力不,不拖后腿就不错了,曹操和曹纯带着手下五千虎豹兵要去堵刘备,五千虎豹兵各个都是精兵啊,当时关羽不在,刘备就派了张飞带了二十个人给他们守后路,张飞呢,你别他没脑子啊,他让那二十个人藏了起来,自己站在长坂桥上朝着曹操的五千精兵那么一吼,老子张飞在这儿呢,你们哪个敢上来?你猜怎么着,夏侯杰当即吓得摔下马,摔死啦!”
“等会儿啊,我们这儿不是讨论史实吗,你这不是《三国演义》里的吗?”
“你看好法国?殊,你这路子够野的,法国现在还有谁啊?齐达内退役之后还有什么人?哦哦,还有那个什么格什么兹什么曼?马竞的是吧?”
“看电影?我哪儿有那个太平洋时间啊?她就不乐意了,还问我,你一搞财务的怎么也这么忙?四大都没你忙吧?我,我们他妈的还得给黑社会盘账,你知道黑社会的账多复杂吗?我还得发邮件去给那个什么瑞士的银行,人还特别不配合工作,起码磨磨唧唧一个星期才有回信。”
又是一声:“开会啦,开会!”
晏伯远推着赵尤跑了起来,没一会儿,他们就追上了白岚和游艺,白岚正给周围的人发口香糖,眼角余光扫到赵尤,指了指自己的嘴角。赵尤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嘴。这会儿赶着去开会的大部队来到了三楼,只见楼梯口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女警吆喝着:“党史学习办的,这里,这里。”
她没好气地埋怨:“都看一看啊手机啊,微信都有通知的,一点开会,现在都一点十分了!赶快,赶快!”
人潮翻涌,赵尤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四楼。
“不要挤!”
“挤什么啊??”
两个提着保温杯的中年男人从五楼逆着人流往下跑,擦着满脑袋的汗,匪夷所思:“不是五楼多功能厅嘛?怎么搞到三楼去了?”
“政治部和新闻中心临时决定合开记者见面会!”
“电梯到底什么时候能修好啊?”
“热死了!”
真的热,宛如置身于一个巨型蒸笼。不锈钢扶手像是被火煨着,墙壁像是从火焰山挖来的泥沙垒起来的,热得只好不停出汗,汗水迅速蒸发到天花板上,湿热的空气又迅速从上方直落下来,落到每一个的头发上、脸上、身上。每个人都淋着另一个人的汗。还渴,渴得吝惜了口水,渴得不得不放慢了脚步,沉默地呼吸。那呼吸潮湿、滚烫,汗也是滚烫的,人被烫得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坐以待毙,变成衣服包着的一盅肉汤,散发着刺鼻的发油味、烟味、蒜味、汽油味、泔水味。
“热死了。”
“怎么这么热?”
“这要是死个人,半天就臭了,两天就他妈巨人观了吧?”
“热啊……”
到处都是发红的眼睛,黑色的眼圈,青黄的脸,每一张脸都像一只邋遢的调色盘。
“开会!开会!”
只有这声音最清楚。声音大约是从六楼传来的。六楼就是顶楼了,没别的楼层了,这蒸笼再不可能叠得更高了,到了六楼,就通风了,就透气了。人们又精神了起来,重新收拾了糊里糊涂的五官,又交头接耳地起了话。
“新的拐程序推送了,都装上啊,安装率算在拐办的绩效里的,都装上啊。”
“下个月就开始了。”
“分局的人都过来了,指纹补采年内必须完成。”
一部分人在五楼散了。晏伯远松了口气,白岚也是如释重负,摇着头和游艺一道拿手扇风。他们的衣服后背都湿出了一个椭圆形的汗渍。
“五楼今天开什么会?特警还是反恐啊?”
“你们刑侦今天多少个会啊?”
“不是省厅治安大队的来巡讲吗?”
“那你就电话给厂商问他们用的是什么播放器和解码软件啊,再从后台调数据,一般后台显示已经删除的视频档案是没有日期和时间的,就做个程序过滤一下,然后解码。”
“一共三个指纹,压在一起,一个个画,画完了再量。”
“不一定,我就见过不是窒息,但是也出现了玫瑰齿的。”
到了六楼,一大帮人一窝蜂挤向入口,赵尤一看,几乎都是熟面孔,不是刑侦的就是刑技,技侦的。边上忽然有人了句:“赵,你爸爸最近还好吧?替我问声好啊。”
赵尤找了一圈,目光落在了一个中年男人身上,男人穿着蓝色制服,正笑眯眯地瞅着他。赵尤一下就认出了这个男人,两人过几次交道,男人姓万,是开放区分局的一个副局长。赵尤和万副局长隔着人群握了握手,万副局长又了句什么,赵尤没听清,就听到一个名字,“戴柔”。他便又在人群里搜寻了起来。游艺回头问他:“谁找我们副队啊?”
白岚跟着左顾右盼:“对啊,戴副人呢?刚才还看到她走在我前面呢。”
晏伯远凑过去:“三种可能,一,她正和老雷在老雷办公室吵架,二,她正和老雷在会议室吵架,三,她正和老雷在教导员办公室吵架。”
白岚翻了个白眼,撇下他,快步上了六楼。晏伯远转身找到赵尤,两人也快步上了六楼,大步流星地就进了602会议室。602里头已经坐了些人了,室内开了空调,没开灯,拉起了窗帘,着投影,冷风嗖嗖,他们进去后,随便找了两个位子就坐下了。赵尤摸出了口袋里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晏伯远拿着手机嘟囔:“是602吧?”
这时,只听“啪嗒”一声,投影仪关了,灯开了,那会议室里原先坐着的人纷纷朝赵尤和晏伯远行注目礼。赵尤陪了个笑,拱了下晏伯远,晏伯远脸一绿,两人灰溜溜地往门口走。
有人冷着声音:“不好意思了啊,今天技侦也是大会,刑侦重案在隔壁。”
晏伯远捂住了眼睛,赔礼道歉:“不好意思,什么都没看到,我们什么都没看到。”
又是那个冷冰冰的声音:“人都到齐了怎么不锁门?”
赵尤和晏伯远夹着尾巴出了602,晏伯远摇头叹气,直接拐去边上的603,却恰好和从603点头哈腰出来的白岚和游艺撞了个满怀。游艺陪着笑要关603的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赵尤往里看了眼,603里十几号人正聚精会神地听报告。
“黑山近青市地段,经过多年整治,协同社区治安队,两抢一盗案件数量已成为全市九大区中……”
门关上了。游艺一脸古怪地问白岚:“怎么是三队在用啊,不是603啊?微信上不写的603吗?怎么临时换地方了?”
晏伯远:“你这微信还有写房号?我这只写了六楼大会议室啊,还是你们二队在603,我们一队在别处?”
白岚:“反正,都不对。”
“开会!开会!!”
呼喊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走廊上剩下的人全都跑了起来,白岚和游艺立即加入了奔跑的队伍,赵尤和晏伯远面面相觑,人群推着他们也跑了起来。一大帮人气喘吁吁,热汗淋漓地挤在606门口。606是间双门会议室,眼下门敞开着,晏伯远往里看了一眼。边上的人都:“就这儿了。”
“闷死了。”
走廊上零星开了几扇窗,却没有风,阳光无遮无挡地扑进来,反而比楼梯间里还要熬人。606里更是闷热异常。游艺和白岚冲赵尤努了努下巴,走去屋子东南角坐下了,那儿全是刑侦二队的人。大家热络地招呼,热络地拿着手里的笔记本互相扇风。
一个浑厚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赶紧找位子坐,都到齐了好关门开空调!”
周围的人窃窃私语:“你们现在哪个兄弟姐妹城市市局不是中央空调?”
“不开空调,也开个电风扇吧?”
“这你就不懂了,这怎么算抠门?这叫整合战略资源。”
“晏,赵副,这儿,这儿,一队坐这儿。”
晏伯远和赵尤去了刑侦一队的队伍里坐下。队长詹轩昂和教导员袁园都到了,一群熟人凑在一起搭起了话。
“吃了吗?”
“今天吃什么外卖了?”
“赵副,你真是神机妙算,今天食堂中午的冬瓜汤真的是馊的。”
“热死了……六月份就这么热,正常吗?”
“怎么还有人没到啊?”
606的门终于合上了,空调开了,先出风口的是一阵热风,大家仰着脖子吞着唾沫,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望着主席台的方向。
会议室里唯一还站着的人是市局刑侦支队的支队长雷万钧,人高马大,铁黑的脸,一脑门的汗,穿着一套短袖制服,腋下夹着顶公安帽,他就站在主席台后头,手里抓着一只遥控器。
空调开始出冷风了。雷万钧挥了挥手,有人拉上了窗帘,屋里忽地暗了,投影仪在挂在墙上的灰蒙蒙的电子写字板上投影出几个粗体黑字:“清水花园五栋,六〇四案。”
有人发出轻轻的,长长的叹息声。没人话了。赵尤从外卖袋里拿出了一包薯条,放在膝盖上,掩住嘴,偷偷往嘴里塞了两根。晏伯远仰着脖子看着雷万钧,伸手过来把那包薯条塞回了外卖袋里。赵尤又拿了杯可乐出来,喝了两口,温的,带气,像止咳药水。他摊开了笔记本,写起了东西。
雷万钧发话了:“现在进行案情第二次汇总啊。”
接着,他也不话了,会议室里只有空调吹风的声音和记笔记的声音。赵尤停了笔,抬起头,转着笔看着投影出来的两张照片。
一间卧室里,一个女人仰面躺在床上,她的嘴上贴着胶带,双手被胶带捆在身前,身上的睡衣血迹斑斑,一条薄薄的空调被卷在一边。另一张照片拍的也是一间卧室,也有一个人穿着血迹斑斑的睡衣,被子卷在床上一角,嘴巴被胶带封住,手被胶带绑在一起仰面躺在床上。那是一个少女。
这时,会议室的后门开了。
有个很轻很轻的男声:“政治部找赵尤。”
有个很轻的女声:“政治部找赵尤。”
有个不太响的男声:“政治部找赵尤。”
晏伯远用胳膊肘捅了捅赵尤。雷万钧清了清嗓子,后门关上了。
雷万钧又发话了:“案情第二次汇总啊,竺昭,刑技那边有什么要更新的吗?在现场采集到张立的指纹和其他生物信息了吗?”
刑技的队长竺昭就起来报告了:“指纹和生物信息的事情比较复杂,根据二队报上来的线索,张立是走后门进的蓝心首饰加工厂,田可人的舅舅是厂长,张立入赘之后,他给他安排了厂里一个管理的职位,做了十来年,今年,张立和三号线一个女工苗瑞瑞好上了,就被撤了职,苗瑞瑞被辞退了,张立被安排去做保安队长,五月调的职,也没往治安那边报,指纹和其他生物信息,档案库里一概没有,他的二代证的指纹也还没补采。
“做了保安之后,张立住在厂里的宿舍,长期不在清水花园的家里,我们两拨人一拨人还在他家尽可能多的收集现场的各种痕迹,另外一拨去了他的宿舍,宿舍是八个人的宿舍,张立用的牙刷,毛巾我们带走了,指纹的采集就需要花一些时间和同宿舍的其他人进行比对排查了,目前送回实验室的,在604现场采集到的指纹和生物信息都是属于两个死者的。另外就是老孟那里把毒物反应都做了,没有在两名死者的身体里发现致毒物或是镇静药物的成分。”
雷万钧听完,转向了一队这里,问道:“老詹,你们那里追查田可人那台马自达追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看监控,主要是车子在6月5号凌四点进了燕子沟之后……”詹轩昂清了下嗓子,晏伯远接了话茬:“雷队,燕子沟那边一片的监控不足,还存在现有监控一直遭人蓄意破坏的问题,分局年年申报,年年都不给拨款增设新的监控,找蓄意破坏的人吧,对方有一定反侦察能力,每次搞破坏都是在监控死角,不是用石头砸,就用的是气枪,很难溯源……”
雷万钧一摆手:“财政预算的事不是这个会的重点。”他看了看一队的教导员袁园:“袁,你记一下,这事下个会讨论。”
袁园埋头记笔记。雷万钧问道:“赵,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赵尤摇了摇头,托着下巴看着雷万钧。边上又是一阵记笔记的声音,雷万钧看着别处发问去了:“世芳,你们二队呢?蓝心首饰加工厂排查下来有什么进展?”
二队的队长王世芳起来发言:“戚和万在去张立的情妇苗瑞瑞老家的路上了,张立和她的事情败露,她被工厂辞退时,她已经怀孕了,据同宿舍的女工,已经很显怀了,估计得有五个月了,本市的医院没查到她的建档资料,她被辞退后,于5月2日下午3点于市客运西站乘车回了老家桐市永平县,之后就没有其他出行的记录了,我们怀疑她在老家待产,已经和桐市永平县分局通过气了,希望他们能协助调查。”
边上的队员徐晚意递过去一个usb,王世芳往上传usb,刑技的实习生包猫着腰过去帮雷万钧连电脑。
王世芳接着道:“田可人因为女儿中考,去年五月就辞了职,在家陪读,她和张立不离婚也是因为这个……”
詹轩昂道:“赵,你们不是去问了吗?这夫妻俩出了这种事干吗不离婚?”
苗瑞瑞的身份证和在市客运西站拍下的她购票,搭车的监控画面出现在了电子写字板上。
晏伯远:“她父母,田可人是因为不想影响女儿中考。”
晏伯远继续汇报:“夫妻俩身上都没有意外险,清水花园的房子贷款早还清了,他们也在外也都没有负债和经济纠纷,以前公司的同事田可人为人很和气,对谁都没红过脸,她和张立是因为未婚先孕结的婚,张立老家在黑山,农民出身,进城务工,在工地干过,也做过土方车司机,客运司机,快递员。认识田可人的时候他在开放区普松街道顺发快递站做快递员,经常去田可人他们公司送快递,以前的同事,他话不多,人很老实,田可人的父母都是青市理工大学的教授,家境不错,知道女儿怀了孕,就张罗了婚礼,出了百分之八十的钱,买了清水花园这套开放区实验学的学区房给他们。
大家都仰着脖子认真听报告,只有赵尤埋头奋笔疾书,坐在他边上的殊乐瞥了他一眼,声念着:“5月30,大波浪,白珍珠耳钉,玉镯,5月31,大波浪,连衣裙,黑皮包,lv……6月3号,长马尾,无耳钉,亚麻西装套装,6月8号……”
殊乐“咦”了一声:“8号不就是今天吗?”
赵尤声和他:“认真开会。”
殊乐翻了翻眼皮,詹轩昂伸手过来拍了拍赵尤的笔记本,赵尤还在写,殊乐还跟着看,还轻声念着:“刘胡兰,额头布带,还我公道,女孩儿笑脸,女儿?文化衫和牛仔裤,帆布袋,扩音喇叭,揣着一条横幅,塞满了白色的巨大信封和传单。百分之八十,光,23,10,6,16,8,”殊乐看得一头雾水乐,忍不住问道:“赵副,你这写的是什么财富密码啊?和六〇四案有什么关系吗?”
那边厢雷万钧就又问话了:“赵,你是有什么要汇报的吗?”
赵尤摇了摇头,翻过一页,在空白的纸上画起了圈。殊乐闭了嘴,不看赵尤了。
晏伯远接着:“区是老区了,后门常年锁住,我们去的时候,并没发现铁锁遭到破坏,而且后门正对着海天街的两个路面监控,查看了监控,在案发的那段时间里,没有发现可疑人员从后门进入区。前门是去年新换的感应系统,配备电子感应钥匙,开车的住户进入时在车上按感应钥匙就行了,感应钥匙的信号没有独一性,没法记录和锁定出入的住户,开车进区的非住户需要和保安登记,保安给我们看了登记的出入记录,零点过后没有访客进入区了,另外,区有规定,外卖不能进入区,送外卖的都是等在区门口,住户自己出来拿的。不过,鉴于清水花园区之前发生过的入室抢劫案,这套保安系统的漏洞还是挺大的,比如对行人就没什么约束。
“现场勘验的时候也问过那些邻居,两口感情看上去不错,没听见过他们吵架,夫妻俩在邻里口碑都不错。他们那栋楼住了挺多老人,家里什么电器不好使了,要搬个什么重的东西,都会去找张立帮忙,都他人很热情,有求必应。田可人但凡去菜场,去超市也会帮一些出门不便的老人带些日用品。也和田可人的父母确认过了,家里确实少了不少贵重物品,田可人的钱包不见了,还有结婚时田家父母送的浪琴对表,田可人的婚戒,钻戒,一些首饰,田可人的笔记本电脑,平板都下落不明。”
王世芳突然:“张立和妻子的家庭背景,财力悬殊,他又是入赘,我觉得,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苗瑞瑞怀孕,以致他和妻子产生了感情危机,他们工厂离清水花园不近,也不算远,跑步的话,半个时肯定能到了,张立是保安队队长,对工厂里的监控位置非常熟悉,路面监控也没法提供更多有效信息,他应该是有预谋地躲避了监控,回到了家中,有预谋地杀害了妻子和女儿,接着就将凶案现场伪造成入室抢劫,以混淆视听,事后却因为害怕,开了老婆停在楼下,靠近区垃圾分类中心的车逃跑了,因为太过害怕,这时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要掩饰自己的行迹了,出了区,就被清水花园外那条清水大道的路面监控捕捉到了。你们看,他当时的扮,黑鸭舌帽,黑上衣,手套,显然是为了在黑夜中掩饰自己的行踪,未免在现场留下指纹,绝对是有备而来。”
电子写字板上闪过清水花园一处垃圾分类中心的照片,还有一张路面监控的截图。一个戴鸭舌帽,穿黑上衣,戴手套的男人坐在司机位上。
詹轩昂道:“这不符合逻辑吧?既然他已经把案发现场伪造成了入室抢劫,也就是他是心存一些侥幸心理的,觉得自己不可能落网,不定他还准备杀人之后再回到工厂,给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毕竟从工厂的监控来看,他没有离开过,那他还逃什么?”
王世芳:“犯罪分子有时候就是这么没逻辑嘛,他就是慌了嘛。”
詹轩昂又道:“而且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张立作案的吧?这个照片也看不出来开车的到底是不是他,监控里的这身衣服我们也听过了,没有人都能确定张立是不是有同款,毕竟都是很常见的款式。”
王世芳又:“田可人的爸妈了,汽车平时女儿开,钥匙都是她拿着,可是谁入室抢劫会去偷车钥匙?要为了偷车吧,你也不知道屋主车停在哪里,还得和业主听,而且偷也不见得一定会开车,单卖车钥匙能卖多少钱?又不是啥法拉利保时捷的钥匙,再了,拿车的时候万一开车出区的时候万一被保安在门口拦下来……也太多不确定因素了。再回来604现场啊,现场没发现田可人的车钥匙,备用钥匙倒是在她卧室的柜子里找到了,张立可能一开始没想杀人,人死了之后,他怕了,拿了车钥匙算开车逃跑。”
詹轩昂摇晃起了脑袋,道:“虎毒尚且不食子啊,再分局那边的记录吧,清水花园最近一个月发生过两起针对顶层的入室抢劫案,犯罪分子对清水花园周边十分了解,作案手法娴熟,且都选择在凌十二点到一点左右犯案,犯罪分子进入室内后在客厅大肆扫荡,其中一起还伤了被吵醒的屋主,将屋主捆绑了起来,这次案件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伙人干的,不过,我不是排除张立作案的可能啊,毕竟他莫名其妙地失了踪,那辆马自达也不见了,确实有畏罪潜逃的嫌疑。”
殊乐冒出来一句:“该不会女儿不是他亲生的吧?”
詹轩昂瞪了他一眼,殊乐赶紧低下头,不出声了。
王世芳道:“工厂里的事情我们二队跟进下来也有进展,那天和张立一起值班的同事许阿昌,当天张立并没表现出什么异常,就是和平常一样上班,巡逻,6月4日晚十一点半,张立通过外卖软件订购了外卖,保安队里其他队员表示,只要和张立一起值班,他都会主动买外卖奶茶之类的东西大家一起吃宵夜。十一点四十五分外卖送到,6月5日零点十分左右,两人吃完宵夜,张立要去上厕所后就再没出现过了,我们在值班室发现了张立的手机,经过手势密码破译,核实了外卖订购记录,手机里现存的通话记录也没什么特别的。”
詹轩昂道:“手机里面的浏览记录呢?你们查了吗?通话记录可以删除,和电信那边沟通了吗?”
竺昭:“报告已经传给王队了。”
王世芳轻轻:“报告我看过了,暂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通讯信息和浏览记录,也没有删除过数据的痕迹,张立家的台式电脑呢?有什么发现吗?”
詹轩昂点了点头,道:“查过了,电脑应该是他女儿在用。所以目前来看,张立和苗瑞瑞应该没有联系了,他和田可人结婚这么多年,十几年都风平浪静,他也就在近期犯了这么一次错误,田可人可能已经原谅了他,男人嘛,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而且女儿要中考了。”
一个女声抢白道:“有些男人可能觉得出轨一次不是什么大事,男女有别,不定田可人并没算原谅他,算等女儿考试结束了就离婚,张立不同意,他们那套学区房,目前是在他们女儿田子息名下的,车子是田可人的,要是离婚了,女儿也多半是判给母亲,钱和孩子,张立什么都不会得到。”
晏伯远掩住嘴巴轻声道:“我还想戴副今天怎么哑火了。”
赵尤看了看那个话的女人,素面朝天,人瘦,眼睛很大,那一双黑亮的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望着詹轩昂。詹轩昂拉长了脸,眉心紧锁,王世芳出来圆场了:“这不是我们这个会的重点吧?”
雷万钧也话了:“袁园,高,记一下,下次妇女工作大会上我们好好讨论一下侦察案件中男女刑侦队员比例为案件侦察工作带来的影响。”
众人又都埋头写笔记。
咔哒。606的后门又开了,晏伯远又拿胳膊肘捅赵尤。殊乐:“赵副,又是找你啊?”
他这一声忽然之间听上去很大声——那开门声响过后,会议室里忽然之间特别安静,大家都默契地停了笔,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赵尤抬头一量,雷万钧正盯着会议室后排。赵尤回头看了看,晏伯远拽了下他的衣袖:“就你事多……”
原来刚才进来的是治安支队的人,其中还能看到治安支队的支队长沈俊奇,他的相貌宽厚,神色谦和。赵尤又去看雷万钧,雷万钧的神色也很谦和,亲切。他切换了墙上的照片,一条标语映入赵尤的眼帘。
“贯彻落实四个一,六个五计划,早破案,快破案,让人民群众安心、放心。”
雷万钧道:“这个区的监控问题啊,很值得拿出来一,一个月里两起入室抢劫,还有人受伤,当时发现监控坏了,分局就应该督促他们即时更换监控摄像头,像清水花园这样的老区,里面的保安总共多少人?平均年龄都多大了?一个晚上巡逻多少次?关键时刻他们能保护群众,能保护得了群众吗?‘守护万家,治安在行动’的活动可以展开得非常成功,为青市创建治安标兵城市起了一个很好的头,但是这里就有一个疑问了啊同志们,治安联防培训的时候他们是怎么通过最后考核的呢?这些都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他脸上很和气,语调也不重,会议室里的人又开始唰唰唰记录。赵尤合上了笔记本,看着雷万钧,这个支队长还没讲完呢:“为人民群众办事,让人民群众放心,防患于未然,这才是公安工作的重中之重。”
接着,他大手一挥,道:“老詹,你们就继续跟进张立和车子这条线,一定要找到车,找到人,还有清水花园之前两起团伙作案的盗窃案件我们争取一并破了,把案卷从分局调过来,之前负责的同事也都一起拉进来协助调查;世芳,你们盯紧那个苗瑞瑞,还有,从蓝心加工厂到清水花园这一路,从五号凌到那辆马自达离开清水花园的那段时间,所有监控都再去看,再去查,这个开走马自达的男人的扮虽然很不好锁定,但是仔细去看,大家辛苦一些,坚持一下,努力去找一找,一定会有所发现,他从哪里来的,他什么时候进的清水花园,怎么进的清水花园,他是什么人,他和张立是什么关系,还是他就是张立。
“大家要是有什么困难,什么问题,都出来,大家通力合作,才能尽快破案。”
有人声问:“要散会了吧?”
这时,戴柔举起了手。会议室里的众人已经陆陆续续起身了,赵尤还坐着,晏伯远催他:“你看火箭发射看上瘾了是吧?”
他在赵尤面前不停响指,詹轩昂也到了赵尤面前,板着脸和他话:“今天早上你和晏第一时间到的现场,也去了张立他们工厂,刚才怎么屁都不放一个?”
晏伯远笑着:“詹队,吃饭前赵副下午开车去燕子沟转转。”
赵尤问了詹轩昂一声:“戴姐还有事要汇报,我们就这么走了啊?”
詹轩昂一看他,眼睛瞪得老大:“你是不是消极怠工?”
他话音才落,只听戴柔大声道:“雷队,杰妮首饰加工厂失窃的案子,分局的老万来了,那个失踪的女工……”
雷万钧关了空调,不悦地断了她:“这事儿分局管就行了,你别瞎操心了,现在六〇四案是重中之重,这起案件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公众舆论也是相当关注,我们现在要尽快破,尽早破,好让市民安心!”
他边边往外走,戴柔追着他出去。詹轩昂一摸寸头,咧着嘴嘀咕:“治安的人还没走呢。”
他忙往外去,刑侦一、二队二十来号人也都跟着出去了。
散会了。
赵尤也跟着人流出去,出了门,到了走廊上却挪不动道了。走廊里所有人齐刷刷望着同一个方向。赵尤瞅了瞅,大家都正看戴柔和雷万钧的热闹呢,他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一个要人手查杰妮的案子,一个要对方少管闲事,吃市局的饭,办市局的案,二队的教导员高岁长挡在他们中间,雷万钧和戴柔唾沫星子乱飞,高岁长不时抹一把脸,好言相劝:“戴你听我,好,好,好,你要查就去查嘛,雷队,她一个人,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实在不行,一队拉个人过来吗?”
边上的詹轩昂瞥了他一眼,跟着也好声好气地劝起了戴柔:“戴,有话好好,有什么问题先和你们队长反应,队长能处理一定处理啊。”
王世芳过去劝起了詹轩昂:“詹队,你们一队也正是用人的时候,赵下个月就转职了吧?他可是一个顶俩,我们怎么可能从你们这儿调人。”
人群里,赵尤和晏伯远、游艺的眼神对上了,游艺对他扮了个鬼脸。赵尤扭头就挤出了看热闹的人群,溜之大吉。他这都走到外围了,突然和沈俊奇了个照面,治安的人正站在楼道口抽烟,不时瞥一眼还在争锋相对的戴柔和雷万钧。
“赵,边主任到处找你呢。”沈俊奇笑眯眯地。
赵尤已经听不清后头还在吵什么了,和沈俊奇了个招呼,笑了笑,赶紧要往楼梯间去,这就看到万副局长从604办公室里探出半个身子。万副局长见了他,见到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了他,他扯着衣领擦着汗,干笑着问赵尤:“赵,出什么事了?”
不等赵尤回答,他的肩膀被人猛地撞了一下,原来那戴柔已经气势汹汹地走到他了身边。她一把将万副局长从604里拽了出来:“我们走!”
万副局长慌了,东张西望:“啊 ?我这还没给雷队长汇报呢?”
“叫你走就走,费什么话!”戴柔揪着万副局长就走了。
高岁长喊道:“戴!室内禁烟!!”
看热闹的人散开来了。治安的人也往楼下去了。赵尤走到了楼梯口,听到身后晏伯远喊了他一声,晏伯远还:“袁姐找你去办公室。”
赵尤加快步伐,晏伯远二话没,甩着膀子过来,直接把他给拽回了六楼,拉到605门前,推了进去。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坐着两个人,一个是袁园,一个是政治部的边杨,两人正坐在空调下面喝热茶。
赵尤见了这两人,上前好一顿寒暄,握手,敬礼,稍息,立正,笑容满面:“詹队在催了,去燕子沟排查,非走不可了。”
袁园:“你慢点,调职批下来了啊,和你一声。”
边杨:“下个月‘四六一’就开始了,下星期通报了,下个月你就直接去分局挂职了,过一年回来不定我们俩就同级了。”
与眼与眼
袁园冲赵尤笑了笑,“赵好好干,过几年就能去省厅和你爸团聚去了,你们这是上阵父子兵呐,我看好你哦。”
边杨:“你等会儿和我下去做个采访,优秀青年警察代表,我看全局就你最上镜。”
边杨又:“代表政治部啊。”
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三人同时往门口望去,只见詹轩昂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袁园的办公桌前,抓住赵尤就:“你还杵这儿吹空调呢?还不赶紧走!”
边杨笑着和詹轩昂摆了摆手,詹轩昂把赵尤推出了办公室,“啪”一声关上了门。晏伯远正等在605外头,靠在窗边抽烟。赵尤看到他,一拍脑门,跑回了606,找到了先前忘了拿的外卖袋子,翻出薯条和可乐,先喝了一大口可乐,热的,没气了,够甜的。包在调试投影仪的亮度,和赵尤了声招呼,那电子写字板上掠过一张又一张照片。
黑夜里,坐在车上的看不清脸的男人;一整栋茶叶色的居民楼;破碎的玻璃移门;空空如也的顶楼露台;发黄的外墙水管;左邻右里,楼上楼下的不锈钢防盗窗;居民楼边的一棵高大的槐树,一些断枝聚在树下;惨死的女人;惨死的少女;解剖台上发白的女尸;解剖台上发白的少女的尸体,她们的嘴巴上都留有胶带的印痕,她们的肠管外露,手腕青紫。
赵尤在会议桌后坐下了,吃着干瘪的薯条,:“包,你再放一遍。”
“啥?”
“所有照片,你再放一遍,按照居民楼,水管,防盗窗,露台,移门,一号卧室,二号卧室,一号死者,二号死者,移门,露台,水管,居民楼,路面监控照的顺序。”
包不解:“一号死者,二号死者?”
晏伯远进来了,:“一号死者是田可人,二号死者是田子息。”
包按照他的顺序重新过了一遍那些照片。
晏伯远:“活动轨迹差不多就是这样了吧?”
赵尤伸长脖子看着包,问他:“你穿什么鞋啊?刚才上来开会的时候没见到你啊?”
“哦,我午饭过后就来调系统了,我穿……”包抓耳挠腮,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迷惑地:“运动鞋啊。”
“什么牌子?”
“阿迪啊。”
赵尤翻开笔记本,找到不久前刚写下的一串数字,划掉了其中的一个6,改成了7。
电梯修好了。赵尤和晏伯远搭电梯去了地下停车场,上了车,赵尤开车,开了十来分钟,到了朝阳路上了,晏伯远一个激灵,问他:“你去哪儿啊?”
赵尤:“604啊。”
“早上不才去过吗?”
赵尤笑了笑,慢条斯理地:“你吃过早饭了干吗还要吃午饭?”
晏伯远:“大哥,我早饭吃豆浆油条,午饭我吃盖浇饭啊。”他拍了拍窗户:“我自己去。”想了想,他又:“你不会觉得凶手会回到犯罪现场吧?”
赵尤停了车,:“燕子沟那一片监控太少,还荒,有两个很大的汽车交易市场,三更半夜把车停那儿,不出十分钟砸车偷车,卸牌照,拖车,旧车改装成新车一条龙服务的就来了,车子是五号凌四点后消失了踪迹的,今天八号了,找车不如直接去这两个交易市场,别和分局或是那边派出所的人一起去,你自己先去摸摸情况。”
晏伯远点了根烟,下了车。赵尤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右转,驱车往清水花园的方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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