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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盈欢心中冒出这一句,转念又一顿,她为何要用好在二字?
傅如赏来,似乎也并没有很好,而他若是不来,事情应当也不会比现在更差。倘若他不来,便达到了羞辱她的目的,要她一人身穿大红嫁衣在这枯败院里苦等,他若是因此觉得痛快,似乎也能消抵些许厌恨。
……
那动静一点一点地近了,倏忽之间便到了门口。红盖头遮着视线,什么都看不分明,只有盖头底下的一尺三分地。破旧的地砖上的花纹残缺不全,裂缝里尘泥肮脏,傅盈欢没来由地心慌起来。
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甚至也没有正儿八经的三媒六聘,她就这样……即将成为一个新妇。
而她未来的夫君,还是傅如赏。
心跳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外头的动静,她强迫自己冷静,可任何话语都毫无效果,只好以指甲盖掐自己手心。
宝婵在一旁等着,一脸的担忧,全然不像要迎接喜事。她看着花轿停在门前,傅如赏翻身下马,一身正经婚服,宝婵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好歹是像个样子。
她不知些什么,不过也才十四五岁的丫头,没参加过这样的场面,只好在一旁候着,看着傅如赏跨过门槛,矮身行了个礼。
正要话,人已经越过她,径直往里头去了。
她们家姐就这么坐在那儿,多可怜。
宝婵眼睁睁看着,却不能做什么,她怕自己做什么惹了那人不快,日后更加不善待她们姐。
眼看着傅如赏跨过那道陈旧门槛,进了门,到了傅盈欢跟前。
傅盈欢听见那落地的一声,心猛地一跳,而后脚步声便朝着自己走近,一步、两步……一双厚底圆头黑靴出现在她视线里。黑靴之上,是北燕男子成婚的吉服。
傅盈欢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一刻的心情,好像人在千山万水之间飘荡,看着烟雾与云朵从身边千帆过尽,忽然一下,便由天降落到地,原以为很惊悚,可却稳稳地落了地。
比画一副山水画要表达的层次还要百转千回,她无法准确地表达。
那双拿剑的手出现在她视线之中,她能看见手心的纹路,和虎口的旧茧,分明的指节,和纤长的手指,朝她伸向。
傅盈欢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神递出自己的手。那双手的主人一定又很不快,大抵剑眉微垂,眼神更凛。
她几乎能想象出来那个画面,因此手上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指尖。
又怕他觉得厌恶,微微松开些力气,只想虚虚搭着。
可却被那双好看的手紧紧攥着手指,让她手心与他手心相接。滚烫的热意从他手心里传来,源源不断地流入她手心。
原来再冷的人,掌心也是热的。
傅盈欢又晃神,起身要走的时候却踢到那破碎的地砖,因而一个踉跄,惊呼中撞入他的怀。
只一刻,闻见他的心跳。
同她无异。
傅如赏几乎是下意识便扶住了她的杨柳细腰,待意识跟上动作,为时已晚。他长眸微眯,退开一步。
始终没作声。
叫他毫无声音,傅盈欢脑中又冒出他那张冷面,极声地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罢便往回退了一步,在最大限度里离他最远。
心里却没来由委屈起来,她确实不是故意的,但他定会借机嘲讽,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傅如赏这人,脸冷话更冷,从前冷嘲热讽,她都能回忆起来:
做得这样丑的东西,是嫌无处丢人,所以拿到我眼前来?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下毒?颜色黑溜溜的,与某些人的心一样。
……
总之……很伤人心,她起初还会难过好久,后来听多了,才渐渐觉得也没那么伤心。
傅如赏看着她的动作,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只是往前走。
傅盈欢与他并肩走出门,跨过大门之前,回头嘱咐宝婵:“……好好照顾我娘。”
她讲得很轻,以为傅如赏不会听见。但他显然听见了,虽后面那句不是对她,可却是给她听的。
“请她们一道回去。”
她们指的便是苏眉和宝婵。
傅盈欢一愣,微微抬头,可惜红盖头挡住全部视线,什么也看不见。
傅如赏离她不近不远,但声音足够落在她耳边,带着些许温热的气息:“怎么?你怕我对她做什么?你若是怕,也可以……”
“不是。”傅盈欢断他的话。
既然他过,她便信的。他要带人回府自然是好,住处条件都会更好,也更方便治疗。
傅如赏似笑非笑轻哼了声,没再话。
得了傅如赏这一句,宝婵连忙跟傅如赏的人一道去收拾东西,把苏眉抬进了后头的轿子里。至于旁的行李,也没什么收拾的,宝婵简单收拾了些值钱的,一并放在苏眉旁边。
她本想着动作快些,还能跟着伺候姐,只是等收拾好了,花轿也已经走远了。
宝婵看着花轿背影,有些许担心。这仪式虽然简陋,但到底也算个仪式,在城里走过这一趟,日后便都知道,傅家姐成了拱辰司傅指挥使的夫人。如此一来,应当是有好处的。只是宝婵担心的是……这成婚自然得有洞房花烛,那傅如赏人高马大,又成天冷着张脸,哪里像是有一点会疼惜人的样子……
她们家姐,也还没来得及教她闺中之事呢……
这洞房花烛……
宝婵耷拉着脸,恹恹同她们留下来的人启程吧。
苏眉人病得昏昏沉沉的,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一个都不清醒。宝婵跟在她身侧照顾,替她擦了擦头面。宝婵心里担心,又无人可,只好在苏眉身侧絮絮叨叨……
“夫人,您这都是些什么事啊?不管怎么,这到底是兄妹相称这么多年了,怎么能想着娶姐呢?”
“我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他不会是想着娶姐回家里折磨吧,姐金枝玉叶的,哪里经得起折磨啊?”
“还要洞房,姐明日不会便起不了身吧……呜呜呜,夫人,您要是病好了就好了,也能做个主拿个主意……”
不知道是否她念叨太多,苏眉竟真在轿子里醒来,只是人病得久了,一点精气神也没有。那双原本漂亮温柔的眼里,此刻毫无神采,话也病恹恹的没有力气。
“……宝婵,你什么?”
宝婵一惊,不敢了,只好摇头:“没……没什么,我在瞎呢。夫人您醒了,可要喝水?”
她怕出来,吓到夫人,夫人病情加重,那更不妙了。何况如今都箭在弦上,这会儿也阻止不了了。倘若真做什么,还会惹恼了那人,到时候就更难过了。
宝婵擦了眼泪,强颜欢笑,给苏眉倒水喝。喝过水,又扶她躺下。
苏眉只依稀听见几句,也没多想,她脑子昏昏,也转不过来。她好像做了个梦,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很年轻的时候,梦见傅渊要同她远走高飞。
“阿眉,我决定了,放弃那劳什子国公府,我要同你远走高飞,找个没人的地方,咱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那时候傅渊还很意气风发,彼此计划着未来,未来那样美好。
但是……但是后来的现实,却把那些美好一并碎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阿眉。”当日他有多高兴,那日他便哭得多狼狈,甚至捶墙到双手都血肉模糊。
他同自己,他已经娶了旁人,一个劲儿了很多声对不起,哭得情真意切。
那些梦,已经很久远了。
苏眉没什么精力,只清醒了这么片刻,便又昏睡过去。
宝婵却发现,夫人眼角竟流下了泪。她不知夫人是否听见了什么,所以才这样,只好替她擦去眼泪,再暗自垂泪。
*
傅盈欢坐在花轿里,感受着花轿轻晃,听着外头敲锣鼓的惹恼,似乎还有人注目看热闹。
“哎,这是谁家的喜事啊?怎么都没听个消息?”
“我也是啊,没听谁家办喜事啊?”
“哎,你认得那个马上的新郎官吗?那不是拱辰司的傅大人吗?他是新郎官啊?”
“什么?那个冷面阎王?他竟然也会办喜事?这娶的是谁家的姑娘啊?也太惨了。”
“不清楚啊,没听个消息……确实这新娘子也太惨了,竟然嫁给这么个人。”
……
这些人的议论声混在锣鼓喧天里其实并不分明,但傅如赏敏锐,耳力过人,自然听得一清二楚,拳头微紧,到底又松开。旧时光
旁人爱什么,便什么,与他无关。
傅如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花轿。
花轿里的傅盈欢也依稀听见了他们的议论,心里不知作何感想,也遥遥抬头望向傅如赏的方向。
隔了层层叠叠的阻碍,傅如赏却仿佛有所感知,收回视线。
迎亲队伍一路经过上京最繁华的街道,待看清新郎是谁,加之谣言传播的速度,看热闹的人便越来越多。
一路围观的人群排成长龙,一时间,这话题便热络起来。还有些人不知道傅如赏是谁的,也被热心人好好告知了一番,当然上京对他的所有言论,多是些不好的,冷面阎王,薄情寡义之类。
傅如赏无声轻笑,人多是如此,不必太放在心上。
他有娶妻仪式,自然也有宾客宴席,只不过……因为是临时通知的,因而来的人多是头脑懵懵,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头雾水。
“你,林兄,这是真的吗?我是不是梦中没醒啊?”哪有人忽然就自己要娶亲成婚,便请人喝喜酒的?
“……应该是真的吧。”虽然他也觉得不大确定。
虽是临时才告知,但到底碍于权势情面,来的人自然很多,熙熙攘攘坐满了整个院子,热闹得很。
等到迎亲队伍真到了指挥使府的大门,锣鼓声盖过所有推杯换盏,众人竟难得一起沉默下来,齐刷刷看向门口。
很快,看见身穿吉服的傅如赏牵着新娘子进来了。
……是真的耶。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都在想,傅如赏果真不同于常人,连成亲都如此出人意料,不走寻常路。
才想呢,忽然间又听得人通传,是陛下到了。
众人更惊骇了,也更确信这是真的了。
……看看人家,即便成婚如此出其不意,也能请来陛下撑场面,这人与人的对比忽然就显露无疑。
待看着陛下都入了席,众人便回归一场正常的喜宴,该吃吃,该喝喝,总之要笑得要多热闹有多热闹就是了。
花轿停,帘子被人掀开,按理,但这会儿,该由媒婆牵线,将那根红绸带交到新人手里。可本就没有媒婆,傅盈欢略略一怔,便被傅如赏直接牵住手,领了出去。
……左右已经很多不合规矩的,多一桩也不算多。一旁的那些人全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这样吧。
下了花轿,便该跨火盆,入府门。
大抵是准备得仓促,那火盆的尺寸似乎……比寻常的大了一些。
傅盈欢看着,心里有些无言。她这裙子繁复,行动并不方便,这火盆不大好跨……
她深吸了口气,给自己做了个心理准备,正欲动作,被身侧的人抢先一步,拦腰抱起。
傅盈欢未曾注意到,自己一紧张手上便有动作。
傅如赏只觉得她轻挠了挠自己的手背,又看了看眼前那火盆。北燕的习俗,新人成婚之日,在门前放一铜盆,盆中放置桃木柳木之类,此外还另放朱砂红豆之类,待火盆点燃,便会散出阵阵香气,新娘须跨过火盆,让那香气浸染周身,意在祛邪、去霉招运。
底下办事之人大抵是想投他所好,听闻他不喜傅家人,因而故意刁难,想要人出丑。
傅如赏略皱了皱眉,索性一把将人抱起,干净利落跨过那火盆。
傅盈欢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抓住了傅如赏的衣襟。
她低头,看见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噼里啪啦的,而后便到了她身后。
她又有种错觉了……
不,他一定是嫌她动作慢,丢人现眼罢了。
傅盈欢也清楚,那铜盆定然是有人故意如此,只是不知是否是他授意。
她心中有些烦乱,被傅如赏放下,亦步亦趋跟着他跨进门。
宾客热闹,传入她耳中,她看着傅如赏的鞋后跟,看见周遭的朱色栏杆一根根退远。
忽然想起那天,他和傅渊大吵一架,不知是为了什么。他们父子经常如此,府里的人也习以为常,没想到傅如赏,他与傅渊今日便断绝关系,也绝不会再与他们傅家的人扯上一点关系,而后便真走了,再没回来过。在外头,也全当不认识。
何曾想到今日,她要做他的妻?
也许他并未把她当做傅家的人……
她们母女俩只是鸠占鹊巢的外人。
傅盈欢跟着他的步子,一步一步行至后院,他推开门,她跟着跨过门槛。
傅如赏松了手,傅盈欢便呆呆站在原地,听见门被合上,心里又紧张起来。
“呆站着干嘛?去床边坐下。”他声音一点也听不出来什么感情色彩。
成婚不高兴,要报复她们也不高兴吗?
她又没成婚过,自然不知道该干嘛,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能怪她吧。
她轻哦了声,头上的盖头拦住视线,只好心翼翼地往床边去,不过还是偏了些,一下磕在了床柱上,而后才摸索到床边。
傅如赏似乎没动,过了会儿,便听见了开门的声音,他似乎是出去了?
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傅盈欢后知后觉地想,虽然她没成过婚,可好像还没拜天地,便入了洞房。
罢了,他大概也不想拜。毕竟第二便得拜高堂。
过了会儿,傅盈欢紧绷的精神慢慢松懈下来,便安静坐在床边等,等着天渐渐暗下来,等着傅如赏再次推开门。
行至她身前,没用喜称,单手掀她盖头。
傅盈欢有些娇羞地抬眸,视线里撞入傅如赏的脸,就像很多年以前,她被他救上来,映入眼帘看见他的脸。
可只有他唇上那颗痣,一如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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