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哉乾元（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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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遂一直在观看两人演武，从旁道：“殿下，您在赴长安的路上，我们分析了种种可能，铜面客没给您具体弹劾霍光的内容，没有实质性的内容，弹劾怎么能称之为弹劾？更多的像是一种‘表态’——销蚀霍光威信的表态。”

刘贺想起昨晚上杨恽酒后吐真言，自己母亲似乎与霍光极有渊源，联系铜面客以林王妃为质，要挟的似乎不止是他，而且还有霍光

脑中如同劈过数道闪电，刘贺只觉得难以思考、两耳嗡嗡作响——难道、难道母亲与霍光所以霍光要悬崖勒马似的叫停庐陵王和江都王对我的追杀吗？所以霍光不惜派遣羽林军杀死二王也要保我周全吗？这就是张安世在洛阳见到我之后露出“奇货可居”神色的原因吗？

不，根据陨石给我展现的，我身上有赵王如意的血脉啊！若不是张安世过于贪婪、一心想找出陨石，现在的我也会动摇着相信自己与霍光的关系吧？

刘贺顿时感到极为苦涩和焦虑，现在霍光乃至文武百官，都不同程度地相信他是霍光的私生子（甚至林王妃也有三四分相信），而他自己可以断定那是谣言。刘贺不禁自言自语道：“你们以为你们以为的，就是你们以为的吗？”

可他如何证明呢？人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提离地面。

刘贺有些明白铜面客这一步棋了——霍光的私生子曾经坐上王位、又亲将他废黜，现在这亲骨肉在文武百官面前弹劾霍光，足以让霍光的精神受到打击，使得朝堂陷入混乱之中。强权人物垮台之后，他一缔造的平衡将被打破，残暴带来的欢愉，必将以残暴结局。所以龚遂弹劾的内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弹劾行为本身。

日晷上的刻度不停地被遮蔽，时间无情地流逝了，刘贺想不出如何破局，铜面客布置一个无比精巧的“局”——刘贺无法明自己并非霍光的血脉、从而招来杀身之祸；现在霍光为了刘贺的安全，重重卫兵将他“保护”起来，形同软禁，只能等待三天后的觐见。

第二天，宫里派人送来王侯的全套装束，刘贺试着穿戴起来，宽袍大袖、活动不便。最令人头疼的是，他无法带长剑入朝，按照礼制，他非但不能带长剑，还得免履、趋步上殿。

他坐在房间里思索对策，张怡舞忽然：“殿下，你的身体”

刘贺一看自己的掌，迷雾从那里向臂蔓延，臂渐渐变得透明起来。冰玉牍片已经永久地留在剥牛坑底的陨石里，而现在他不用将鲜血涂在冰玉牍片上，也能隐身。

刘贺一喜，臂又恢复可见，他调动力量想让再度隐形，可臂攥出青筋了，还是清晰可见。他试着冥想、放空脑子，又试着回忆躲避巴蚺追捕时的情景，仍是无用。刘贺苦笑着：“似乎在我极度思考而又似想非想的时候，能恢复‘隐形’。”

张怡舞眨眨眼睛：“殿下能不能控制一下，让部分隐形，比如你一只一直笼在大袖底下，掌隐形，中的长剑也能隐形，而你身体的其他部分还是可见的。”

“这是个办法，不过短时间之内炼成这样没什么意义。”刘贺知道张怡舞还是想让他隐形后逃跑，悠悠道：“阿舞，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逃跑的。”

三天时光眨眼而过，宫里来的骖马诏车来接刘贺入宫（诸侯王驾乘为三马拉车，称“骖驾”）。刘贺知道此一去风雨难测，只是舍不得张怡舞，两人紧紧偎依在一起，刘贺想记住张怡舞的一颦一笑、睫毛的颤动、笑颜里眼睛的弯度，想记住她身上的每一缕气息，仿佛下一刻就是山无棱、天地合。然而有些事情终究只能由一人一肩相担，刘贺还是去了，张怡舞望着远去的诏车，眼睛渐渐模糊。

各处流民、工艺人、商号纷纷涌入长安，倒是形成了一片鲜花锦簇，车马如流的盛世场景。从城门到重镇腹地，便是四车青石大道，此时算法，一车便是四匹高头大马，四车大道便是十六匹马同时并驾齐驱的大道。一条四车大道横贯南北，又有无数道如蛛将这方圆千里的重镇连接，各色商号都在此设店，直到深夜都是烛影摇红，不见冷落。

刘贺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心里感慨万千，心想：长年身在此处，恐怕会忘记朝堂之上暗流汹涌、群雄争霸，亦会忘记这里也随时可能会爆发一场大战。

驿馆在未央宫东北方，诏车自未央宫北门而入。两扇巨大的宫门“扎扎”打开，宫门上镂雕游龙，龙颚做斧钺状，张牙舞爪，昂首甩尾，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刘贺乘坐的诏车。

车停了，刘贺扶着车轼望去，前面的云纹绣毯一直铺到丹樨之下，绣毯上龙纹若隐若现，龙角呈簪花冠，龙尾及尖角流畅犀利，在云纹之间腾空飞舞。刘贺想起自己从昌邑封地入长安即位时，铺的一模一样的云纹绣毯，暗忖：这里是一切的起点，会不会也是一切的终点？

这一天天气格外晴朗，暖阳慷慨地将每一片琉璃瓦漆成金色，羽状的云彩让天空看上去更加疏阔。方才隔着宫墙远远望去，未央宫里旌旗招展，刘贺在位时，见过每一面旌旗下攒列本队的样子，本以为今天宫里驻军极多，执戟郎中得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从宫门如钉子般一直排到丹樨之下。

进了大门才知道，南斗六星旗下，并无朱甲虎贲；北斗七星旗下，也无玄甲骑士；飞虎、飞熊旗下本应有守卫西阙、东阙的近卫军，空荡荡的只有旌旗迎风招展。看上去旗帜如林，竟然只是掩人耳目的段。

刘贺感觉到一丝异样——周围太安静了。除了风偶尔掀动旗角，再无其他动静。

都太监将刘贺引到主殿“大哉乾元”殿之前，刘贺自己拾级而上，他预想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的景象，预备好迎接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背后的窃窃私语。但他一进主殿，顿时愣住了——偌大的殿堂上，只有一个人。

霍光身着朝服负而立，神色极为安闲，仿佛在等待出外游历的子侄回家。

刘贺的眼神里多了磨砺与沧桑，霍光见到他时心头一震——这还是那个浑浑噩噩、意气用事的海昏侯？他的眼里没有暴戾和偏执，只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霍光心里少见地起了波澜——如果他未曾被自己亲下诏书废帝，现在能坐上龙椅的人选便是他。霍光懊恼不已，他仍然误以为刘贺是自己的私生子，看来这个孩子继承了自己的优秀血统，磨砺一番仍可担当大任，可惜，可惜。

他此行来，必然不利于自己，纵然他还没做什么不利于自己的事，也只有先下为强。如果他能听从自己的建议，回到江西海昏县做个富贵闲散的侯爷，那一切好商量。如果不从，哼哼

政治这门古老的艺术，像一把不用磨刀石便已锋利无匹的黑曜石短剑，可能随时展现它残酷冰冷的一面。

刘贺心想：霍光不会有什么埋伏吧？他的儿子霍禹、侄子霍山执掌京畿驻军，埋伏在两侧，等我过去之后一鼓擒之？

刘贺只觉得前面是万丈深渊，仿佛大殿两侧会万箭齐发、随时将他射成刺猬，虽陨石令他脱胎换骨，但身处方圆五十里的长安、面对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人物，无形的压力还是令他心生恐惧。

更何况对方是将他从皇位上废黜的霍光。

刘贺想起离开长安之后的种种险遇，百死余生之人，面对此景陡生勇气，他缓缓走向霍光。霍光朝冠下的花白头发、稀疏眉毛下的三角眼，越来越清晰，不过那双三角眼中的阴鸷与狠绝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安详与和蔼。

“这只是伪装，不知还有什么毒辣的段在等着我。”刘贺暗自对自己，这时他见到霍光里捏着一块虬龙玉佩，不禁开口：“这是我娘亲的，怎么会”

“是你娘亲的，是我二十多年前给她的。”霍光笑笑，“贺儿，你娘亲对于它的来历，从未对你起过吗？”

“贺儿？”刘贺仿佛猜到什么，身上一滞，想起剥牛坑底的陨石令他见到的。

他坚信自己是赵王如意的后代，身上流淌着刘氏血脉。但他明白了此刻霍光所误解的，于是缓缓道：“我娘从未对我起过，几次看她从锦盒里拿出虬龙玉佩细细擦拭，心翼翼地收着。问她她总是引到别的上去。”

这几句话触动霍光的心怀，眼眶一酸险些堕泪，调动起愁肠想几句话慰藉刘贺，但又忍住了，只是问：“贺儿，你娘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刘贺眉宇间浮现阴云，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