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入长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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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贺和张怡舞对望一眼，猜想：桑桓平已经和郦青萝照过面，看来他还没告诉长老，我俩何苦先？

两人点点头，暗自达成默契，暂时不将郦青萝之事告诉长老。等到洪水退去，刘贺一行人抢先在柴氏庄园补充给养，由洛阳北驿道一路向西北，朝长安走了十五天，长安东侧的巍巍清明门已是遥遥在望。西汉之都长安并非规则的正方形——城北因渭河蜿蜒斜切而缺西北角，索性将百姓赶集交易的西市、东市放在西北。因着未央宫连出凌空阁道通往建章宫，西墙南部向外曲折。又因为南部龙首原地势升高，需按地势建设柏梁台，故而南墙西部亦是向外突出。

自汉高祖定都长安之后，萧何将秦朝的兴乐宫改头换面为“长乐宫”，又主持修建规模更宏大壮丽的未央宫，奠定南城“长乐未央”的大局。汉武帝太初元年起在未央宫以北修建桂宫、北宫，在长乐宫以北修筑明光宫，形成鳞次栉比的宫殿群落，西汉皇族雄踞于长安，足以遥想秦始皇阿房宫之胜景。后来的九十年间汉武帝兴建建章宫、以凌空阁道与未央宫相接，又开凿昆明池、营建上林苑，形成长安今日的繁盛景象，此乃后话。

时值深秋，在南方尚是秋高气爽的出游时节，但这远北之地，寒气却是一天比一天重了。光是清晨屋脊上一层重重的白霜，便预示着再过些时日，只要水气一足，便是一场大雪。长安城东人烟稀少，护城河不如渭河源源不断的有活水，已结了细冰，一阵风吹过，黄的、褐的、紫的、红的树叶站不住枯枝，碎絮般被抛进冷冽的水中，随着愁波瑟瑟沉浮。西下的斜阳将余晖洒落下来，笼在远道而来、在最后的暖意中休息的刘贺一行人身上。

此时冬日昼短夜长，刘贺望着北侧明光宫、南侧长乐宫在夕阳中的剪影，这几个月来奇遇险境连连，在韩信墓中关重重，在洛阳从查探劣币到被柴治平暗算，在巴蚺族群中从阶下囚到受拥戴，遇到张安世之后见识到“兵不厌诈”，又被铜面客以母亲为质逼着来长安，虽然诛戮了暴虐残忍的五禽卫、解开部分陨石之谜，但母亲随时有杀身之祸，不虞有他

起初以为凭着一腔热血、三五好友可以力斗权臣、见招拆招，但庐陵王刘震、江都王刘永也只是棋子而已，几个棋子就让自己疲于应付，坐在棋盘背后对弈的权臣还在未央宫身居高位、毫毛未损，自己也与棋子无异顿时倍感寂寥凄凉。

更何况，整座长安城、乃至整个中原都是霍光的棋盘，如果看到棋局不顺，霍光大可将棋盘掀掉，到时候棋子会丢到哪里去，只能看老天爷是否有一念之仁了。

怪物般的霍光，站在大汉顶点的男人，好不容易离开长安，还要回去招惹这不可一世的怪物吗？刘贺眼前浮现出驿馆老吏决绝的目光，他只是个无权无势、被岁月蹉跎的老人，只为报答先代昌邑王的恩情，不惜替刘贺去死。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刘贺方才相信，世上有“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的士人。

刘贺又想起汉初三杰，从韩信墓中发掘的资料，无不宣示三人如燕赵豪杰般，有着“士不可不弘毅”、“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他们并不忠诚于某个个人，而是忠诚于“天下苍生”的信念。

张怡舞环视周围景物，想起在历下（今济南）邂逅刘贺之后随之入宫，从昌邑到长安路途遥远但解颐笑，何等痛快，入宫之后霍光之专横自负超出想象，虽然在二十七天宫闱惊变中保住性命，现在却是想随刘贺去江西海昏县就藩而不得，她本是历下无忧无虑的少女，经历那么多，稚嫩之气尽褪，望着清明门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老与桑桓平等巴蚺相貌扎眼，没让他们跟来，在距离长安城半里的镇上歇脚，只有龚遂与杜延明跟着。龚杜二人故地重游，也不胜感慨。此时清明门已经落下门禁，只能明日入城。若是绕到西北方的西市、东市寻找旅店已经太远，四人正想在清明门周边找家客栈住一晚上，就看到远远的五骑飞也似的打马驰来。

刘贺看清当先一人的相貌：“杨恽？”

杨恽此时恢复了五品官的打扮，官帽中央有玉蝉帽正，帽后拖着貂尾，正可谓“貂蝉”是也。他距离刘贺等人五尺下马，带着四位从人走来，一揖到地：“海昏侯，这厢有礼了。”

刘贺滚鞍下马，奇道：“杨兄何时回的长安？”

杨恽一笑，并不回答，自顾自道：“霍大人知晓海昏侯驾临长安，特令下官前来接着，就在长乐宫西阙北面的长阳驿馆歇驾。”

没等刘贺质疑，杨恽先从袖筒中抽出一卷黄绢，双呈上。刘贺展开读时，果然是霍光的亲笔谕，明长安十二门准备迎接海昏侯，特意选拔十二名认识刘贺样貌的官员在宜平门、清明门、霸城门、复盎门、章成门等处迎驾，下面还盖有大将军的印信。刘贺曾在位二十七天，识得是霍光笔迹和印鉴，呵呵一笑，将谕还给杨恽：“恭喜大人回归宦海，我们甚是有缘。”

杨恽脸上露出跳脱的神色，在前面带路，四名随从若即若离地跟着。有霍光的印信，清明门守军搬开鹿角放行。

清明门里面是一道晦暗不明的瓮城，顾名思义，若是前后两道城门落闸，两排弓箭埋伏在瓮城城墙上三轮齐射，一行人非被射成海胆不可。刘贺等人经过时一直戒备，瞧着杨恽何时会发暗号，按剑柄四处张望，似乎随时会出来两队刀盾兵将他们堵截在瓮城之中。

没想到瓮城里连个苍蝇也没有，畅通无阻地通过两道城门，走上长安城东面的主路。长安城纵贯东西南北的四条大道，分别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圣兽命名，青龙大道足以让四骑并行，这一支九人队走在上面，只有马蹄踏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嘚嘚”声。

望着两旁没有点起火烛的房屋，像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盯着他们，刘贺暗想：要在长安城里动了？两侧的房屋里埋伏着弓弩？一旦杨恽突然纵马逃跑，不知道哪里就有箭雨朝我射来。

想及此，他和张怡舞丢个眼色，张怡舞会意，双腿一夹马腹，两人坐骑快走几步，一左一右与杨恽并羁而行，龚遂与杜延明不声不响地赶上来，将杨恽的四名随从隔在后面。一名随从急道：“大人！”

杨恽并不着忙，回头对随从打势让他们镇定，嘴角挂着笑意，自顾自地带路。

谁知自东向西十分平静，还不到宵禁时候，整条青龙大道已经净街，并无闲杂人等往来走动。沿路每隔两丈用三脚架支着火盆，炭火在黝黑的铁盆里熊熊燃烧、照亮周边的区域；每逢低檐转角的拐角处，另添加了火把照明，看上去一派“正大光明”，不让刘贺起疑。

刘贺等人将檐上墙下都扫视遍了，并无暗中埋伏。行了不到半个时辰，越过青龙大道就是长乐宫西阙，到了宫北面的长阳驿馆，一行九人入内。长阳驿馆虽不十分豪奢，但陈设十分考究，挑花毡毯覆地，案几俱是赭石漆雕花，水曲柳大床上垂下幔帐，锦被、软枕都用香薰过了。随杨恽前来的四人就在周边侍卫，杨恽明：“海昏侯与张姑娘住一间，龚大人与杜大人住一间，待各位认了房间、用过晚饭之后，有人搬来木盆、热水、铜盆洗浴，给各位洗涤征尘。”

刘贺笑道：“我们是出兵放马归来么？杨大人太客气了，房内一应俱全，我代他们谢过杨大人。”

刘贺等人去自己房间看了，都是远离高树、窄墙等埋伏之地，暗中松了口气。杨恽又请四人去花厅分宾主坐定，吩咐道：“殿下路上甚是辛苦，快快上菜。”

无移时，便见七八个仆人捧着一盒子一盒子的佳肴，摆在填漆花案几上，绕桌边摆着头盘的三银碟菜——金银姜醋猪耳、烧野雉爪、酱腌牛蹄筋，主菜是烧羊肉攒盘、炖杂烩暖锅，主食是蒸饼卷风干肉脯，最后一道肉羹是牛肉莼菜羹。

烧羊肉煨得酥烂，暖锅蒸汽蔼蔼，杜延明这几天风餐露宿，早已经饿了，门头伸筷子夹菜，被龚遂私底下狠狠踩一脚。刘贺迟疑一下，并不敢下箸。杨恽心照不宣，在每样菜里先夹起一筷子吃了，刘贺见他无恙，这才放开筷子。

虽然杨恽殷勤劝酒，刘贺等人哪敢多喝，与前几次一样，杨恽劝一圈酒下来，也不管别人喝多少，自己酒到杯干，似乎满腹心事，很快把自己灌醉了。刘贺试探着问：“杨兄有什么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