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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郦府。
郦老太太把雪松叫了去,向儿子诉自己今日在桓府所受的委屈,并痛斥锦宜跟子邈两个的不懂事。
雪松已经从子邈口中听此事,心里有些埋怨自己的老娘如此不识大体,只是雪松绵软惯了, 刚硬的话不出口,直等到郦老太太发泄完了, 雪松才:“孩子们有什么不好的, 娘你回来在家里教训就是了, 那毕竟是桓府, 给人瞧见了, 丢的还是咱们郦家的脸。”
尽管雪松的声调已经很委婉了,郦老太太一听儿子并没有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白日的委屈变本加厉地成了怒火, 怒火裹着口沫横飞:“你什么?竟是我错了?要不是那臭丫头惹我生气,那浑子又联合那混蛋一起拆我的台, 哪里会丢咱们郦家的脸了?你不去骂他们, 反来你老娘?!”
雪松被喷了满脸唾沫, 叹息道:“儿子没有娘如何。只是觉着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不要事事就计较……何况锦宜又哪里惹您老人家生气了?就算她不懂事惹您生气,您老人家大度些,回来再她就是了。”
“来去, 都是我不对?”郦老太太举手拍着大腿, 嚎哭:“老天爷, 养大了儿子没了娘!没有天理!”
雪松最怕听她这泼妇骂街的腔调:“娘,声些!叫人听见了笑话!”
“有什么可笑话的,我这张老脸今儿已经在桓府里丢尽了,那两个混蛋指着我鼻子尖骂的时候,那些贵人太太奶奶们,一个个把我当成那耍把戏的猴子瞧!你不体恤你老娘,反帮着他们来欺负我!”
雪松跟锦宜一样,都知道郦老太太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一味地倚老卖老,蛮不讲理,但碍于一个“孝”字,雪松不得不低下了头,任由母亲咆哮。
忽听到外头有丫头进门,道:“夫人那里问,老爷可完话了没有?”
郦老太一听是桓素舸派了人来,这才暂停,却又忍不住嘀咕:“有什么急事,一刻都离不了你,哪里有婆婆教训儿子,儿媳妇派人来找的?”
那丫头是桓素舸的陪嫁丫头,向来贴身的,闻言笑吟吟地:“夫人怕老爷今儿在外头应酬,喝多了酒,对身子不好,所以早叫人备好了醒酒汤,想请老爷回去歇息呢。这也是为了老爷身体着想,想必跟老太太疼儿子的心意是一样的。”
这话若是府里的其他丫头出来,郦老太太定要斥一声多嘴,可如今狗也要看主人,她瞥了一眼那丫头,心里想起白日在桓府,自己落难的时候桓素舸并没有尽心地帮着解围话,心里有气,便道:“疼自己的夫君当然是好,什么时候把婆婆也多放在心上些就更好了。”
雪松吃了一惊:“娘!”
丫头似乎并没有听出郦老太太的不善之词,仍是微笑道:“夫人还,今儿老太太也格外劳乏了,让老太太早些歇息,明儿她也会晚些来跟您请安。”
郦老太太也不敢太过分,就哼了声:“你还不走?心在我这里站久了会累坏了,又怪到我的头上。”
雪松无奈,只好行了个礼,后退出门,那丫头临出门瞥了郦老太一眼,眼底透出几分不屑。
***
雪松去后,郦老太太气不平,到底叫人把锦宜跟子邈叫来,狠狠地痛骂了一场。
还是子远来岔了过去,锦宜跟子邈两个难姐难弟出来,子邈笑道:“姐,她老糊涂了,你别放在心上。”
锦宜摸摸他的头:“别这么祖母。叫人听见了不好。”
“还用我么,府里头上下谁不知道?这下子只怕连桓府……还有其他府里也都知道了。”子邈想起白天的事,“真是多亏了八纪。”
锦宜在回来的时候就听他起,知道今儿两个人闯入堂下,是八纪的主意,锦宜起初有些不能相信,毕竟跟八纪只见过几次,却总是非既闹,锦宜因此还质疑过桓玹的教育方式出了问题,所以很难想象八纪居然会如此仗义。
子邈迟疑了会儿,又问:“姐姐,今儿在桓府,太子殿下他到底跟你什么了?”
锦宜一愣:“你孩儿家,不要乱问。”
子邈道:“总不会是八纪上次跟我过的话……要应验了吧?”
“胡!”锦宜忙否认,又看看左右无人,才声叮嘱:“这种事不能乱传,你记得,不许告诉一个人。”
子邈道:“我知道,八字还没有一撇,我哪里敢胡?难道上次林家的亏还没吃够么?”
一提到那个“林”字,锦宜仍觉着心头一抽抽,就仿佛有个无形的人儿提着鞭子,一旦想起林清佳,就会狠狠地在心上抽出个记号。
她若无其事地笑:“行了,都过去多久了,还惦记。”
“哼,”子邈耸耸鼻头,“我当然记得,昨儿林伯伯居然还来赴宴呢,如果我是他,我可拉不下这个脸。”
被子邈这两句话搅扰,心底林清佳的样貌又浮现起来,锦宜只觉得眼底涨潮,脸上的笑几乎也保持不住了,她忙皱眉喝道:“还呢!爹都没什么。”
子邈也察觉到锦宜的异样,不敢再提“林”,眼见将到住处,子邈忽然低低道:“姐姐,如果你真的去做太子妃,倒是很好的。尽快嫁过去也好,省得在家里受气,而且你要是当了太子妃,老太太一定不敢像是今天这样再看你,只怕还要巴结你呢!”
子邈完,不知道锦宜是怒是惊,他也不敢看,扭头撒腿就跑,嘴里嚷嚷道:“我回去睡了,姐姐晚安。”
***
锦宜站在原地,一直目送子邈地身影跑进院子里去,又听见里头他的奶嬷嬷接着他,嘘寒问暖的声响,这才放心地转身往回走。
夜深,风像是从冰上而来,透骨沁冷。锦宜缩了缩脖子,将冰冷的双手插拢进袖子里。
她一步一步往自己房中去,不觉想起子邈方才的话……啼笑皆非之余,竟又有些心酸。
子邈那句“省得在家里受气”,曾经,也是锦宜所想过的。
先前郦老太太隔三岔五的挑剔骂,倒也罢了,并没有让她生出“恨嫁”之心,这想法的真正萌生,是在桓素舸来到之后。
以前都是她操劳家里的事,几乎逼得她没有闲暇去考虑别的。但自桓素舸接手所有后,锦宜放松是放松了,但随着这放松产生的……是一种隔阂疏离感。
有桓素舸坐镇了郦家,郦锦宜,真正地变成了郦家的女儿——一个待嫁的、终究会成为别人家的女孩。
那时候林清佳还没有跟别人订婚,所以对锦宜而言,惶惶然之余还是有个盼头的,如果嫁到了林家,知根知底,青梅竹马,或许是每个女子心目中的完美归宿。
但是,那个归宿,从写意楼前的一跪开始,化成了漫天的飞雪。
***
锦宜在栏杆旁站住,池塘里的水结了冰,月光下反射着凛凛寒光。
抬头看着天上渐渐有圆满之势的月亮,锦宜站住,抽手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跟脸颊。
白日在桓府,太子李长乐送她回后宅,在完了子邈跟八纪的壮举后,望着锦宜吃惊的脸色,太子殿下道:“上次在郦府跟妹妹见了一面,我就觉着你不似传闻中那样,孩儿的心是最真的,今日子邈口中所的,才是真相对么?”
锦宜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笑摇头:她要什么?一件一件地分辩么?
李长乐道:“别灰心,不管流言如何之盛,总会有人真心懂你的。”
这句话戳了锦宜一下:“太子殿下……不要安慰我了,我可不敢奢求。”
李长乐笑道:“为什么不敢奢求?你是觉着本殿下不会懂你么?”
锦宜脚下一顿,不由自主看向李长乐。
四目相对,太子突然问:“上次在你家,八纪……‘将来怎么当太子妃’,什么‘不会喜欢你’之类……这是什么意思呢?”
锦宜忽然发现太子殿下的双眼里明晃晃地都是戏谑的笑意,她禁不住后退一步,后背几乎贴了墙。
“那……是八纪乱的。”锦宜大力咳嗽了声,“我、已经记得路了,殿下不用送了。”
锦宜正要走,李长乐探臂在她腰间一拦:“八纪那孩子最鬼灵精,这种话他绝不会随口乱的,除非有人透露过给他……”
“殿下!”
李长乐踏前一步,歪头靠近了量她道:“我只是问问,你怎么脸红了?难道是真的?”
锦宜对上李长乐的双眼,心里却又想起那天桓素舸引他查看太子之时所的话。
把心一横,锦宜道:“我在外风评不佳,殿下难道不知?何必……何必如此。”
李长乐道:“那若我不在乎呢?”
锦宜心头巨震:“殿下!”
李长乐笑望着锦宜,欣赏她的羞窘惊愕,这女孩子的两只眼睛水盈盈地闪烁,清澈的勾人魂魄。
他情不自禁地举手,想试一试那桃花红晕的脸颊是什么手感:“所以……若此事是真,我不在乎,我……愿意,那你呢?你可愿意?”
话犹未落,“啪”地一声,是锦宜推开了他的手,她拎起裙子,像是受惊的鹿一样沿着夹道消失的无影无踪。
回忆戛然而止。
冲着天上的月,锦宜轻轻呵了口气,白茫茫地气息消失在眼前,看着像是在那月亮之前飘过一团朦胧烟雾。
***
又过几日,上元节至。
若是在以往,但凡逢年过节,锦宜都忙的毫无空暇,她要指挥奴仆,收拾扫院落跟屋子,还要负责准备祭祀的贡品,一家老吃食,衣物等等,多半是从早忙到晚,只能抽空在院子里看一眼天空绽放的烟花,听着一墙之隔长街上的人声喧哗。
每一年的节日,都是锦宜最忙的日子。幸而今年不同。
天将暗,阖府吃了元宵,外间已经有爆竹声声,天空也开始有五颜六色的烟火之光闪烁。
每年的上元,都是子邈最快活的日子,因为他都会得到两样稀罕的烟花,还能让他亲自去放。
不管家里何等艰难,锦宜都会省出钱来买几个孩子最喜欢的烟火让他过过瘾。
但是今年却一反常态地只放了一串爆竹,因为桓素舸不喜烟火气,所以虽然桌上的食物丰富的应有尽有,子邈最喜欢的压轴烟花火却一样儿也没有置买。
幸而今年子邈的心思也并不在这上头,但是听着外头的爆竹连响,子邈也坐不住了,对着子远使了个眼色,便先跑了出去。
子邈在外头,等了不多时,就见子远握着锦宜的手,拉着她出了堂下。
子邈笑道:“成了吗?”
子远得意:“你哥我是谁呀。”
子邈道:“行了行了,谁不知道你是老太太最偏疼的大公子?我们家的眼珠子?”
子远跟锦宜大笑。
原来子远跟子邈商议好了,今年要带锦宜一块儿出门观灯赏花,锦宜向来在家里忙碌惯了,突然让她出去玩耍,竟有些不知所措,两个弟弟却不由分,一个去拿了披风,一个拎了她的暖手,左右将军似的护送着她出门。
子远见锦宜脸上还有些紧张,便道:“怕什么,都跟父亲过了。”
锦宜忙问:“夫人呢?老太太呢?”
子远道:“老太太早回屋睡下了。夫人也没什么,只叮嘱叫早点回去。”
锦宜松了口气,子邈笑道:“既然出来了就好好玩,瞧你一脸做贼似的。”
锦宜喝道:“胡!”手挥起,作势预,落下来的时候却只在子邈脸上轻轻地捏了一下。
锦宜望着两个眉开眼笑的弟弟,心里的欢喜也慢慢地溢了出来,让她这一声呵斥出口,却更像是一声喜欢的嗔怪了。
——八纪,对于没有良心的人,不管锦宜做什么,对方都不会感激。可是锦宜又何曾想要对方的感激,她竭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自己的至亲,想要他们过的好些而已。
对锦宜而言,郦老太的苛刻误解,不算什么,因为毕竟还有子远,子邈,这是跟她闹闹却又真心明白她的不易跟她的好,且真心为了她好的弟弟们。
为了他们,锦宜觉着自己什么都可以承受,也心甘情愿地乐意承受。
***
三人出了巷子,却见街头上人来人往,果然大家都选在这好日子里出来凑热闹,朱雀大街上更是灯火辉煌,一路望去,那街灯点点往北延伸,看着仿佛一路通往天上,化灯为星了,而穿梭其中的百姓,身影被那灯火之光笼罩,若隐若现,如真似幻。
如此繁盛绚丽,美不胜收,犹如梦境,锦宜一路目瞪口呆,惊叹连连。
她毕竟是头一次出来逛夜市,刹那间就像是误入了九重天界,目不暇给,生怕看了这个就错过了那个,东张西望,只恨自己少生了几双眼睛。
谁知只顾贪看,不妨对面正也走来几人,锦宜一个不留神,便跟那来人撞了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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