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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听了安阳郡主受罚的事, 先是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继而却是盈盈一笑,“如此也好。”
萧拓这样的不留情面, 只会让安阳郡主对唐攸宁的怨憎更深, 不论如何,都会再次出手, 选择杀之而后快。
她要的就是安阳郡主与萧拓夫妇往死里掐,闹出来的动静越大越好, 而且最好是闹出人命, 凭谁也无法收拾。
论真正的权谋, 在萧拓面前, 她只有甘拜下风的份儿。所以,只要这位奇才首辅在一日, 她想达成什么目的,便要利用人与人之间的亲情、爱恨,耐心地埋下一颗颗种子, 任其成长为带着剧毒的花或树。
当然,长公主也在赌, 赌唐攸宁是萧拓的劫, 而绝非劳什子的福气。
放下这些思虑, 她问侍女:“永和公主还在奉先殿思过?”
侍女答是。
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 “多余。这又是何苦来的。”
永和公主病了, 又是怨恨委屈又是惊吓, 如何承受得住。
皇帝闻讯后, 命宫人把她移到了奉先殿的偏殿,差遣太医来看诊。
永和公主不肯服药,宫女把药碗送到面前的时候, 一概翻在地。
皇帝就命宫人告诉她:不想活的话也容易,奉先殿附近又有假山又有湖泊。
……永和公主开始服药,一面喝下苦涩至极的汤药,一面吧嗒吧嗒地掉眼泪。
皇帝夜以继日地忙了这一阵,总算能偷得浮生半日闲,接下来的几个时辰,早已有所安排。去往奉先殿的路上,听魏凡了内阁那一出,她不由失笑,“首辅在何处?”
魏凡躬身答道:“首辅在皇城中巡视,查看固防有无疏漏之处。”
皇帝又是一笑。这下好了,以后更没人敢惹他媳妇儿了——给的理由听起来是冠冕堂皇,其实却是含糊其辞,人们很快就会知道,安阳被惩戒之前,去萧府见过萧夫人。
但是,攸宁这一阵也是有些奇怪,居然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再没什么举措,让人没来由地觉得,好像门外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到了奉先殿,皇帝去了偏殿,看望卧病的永和公主。
永和公主醒着,看到母亲,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只用怨恨的眼光看牢她。
皇帝敛目量着她的气色,问了服侍在侧的宫人几句,便要转身离开。
“我想见姑母。”永和公主见到她,这总是最先标明的意愿。
皇帝回眸看着她,这一次竟也没恼,甚至弯了弯唇角,“我知道了。等过些日子,我就让你们朝夕相处。”
永和公主却因此生出忐忑,望着母亲的眼神透着诸多怀疑与不安。
皇帝叹一口气,没掩饰目光中的嫌恶,“年纪,心思就又杂又脏,你是真被人养歪了,还是天生就不是好苗子,我到现在竟也分辨不清楚。也不知是你上辈子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没法子,都受着吧。”
走到偏殿外,皇帝吩咐魏凡:“知会杨锦澄,加派人手看管这里,最好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语声仍然是平平淡淡的,却透着透着的冷意。
魏凡身形弯的更低,低低地称是。
暮光四合时分,皇帝轻车简从离宫,去了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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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钟离远、钟离悦封赏的旨意下来之后,户部就清点了一下京城符合规格的宅邸,选出最好的一所,待得皇帝点头同意,便知会了工部。
工部也是丝毫都不含糊,在谭阁老和顾泽行之有效的安排之下,当日就开始着手从速修缮宅子,用的人手可谓众多,但工匠们不是手里有绝活,便是在营造方面事事通,放哪儿用都行。
宅邸本就不是陈旧失修的,他们所做的其实也只是修缮一些不足之处,尤其是把府门修缮得像模像样,为此还特地向萧拓求教。
萧拓把那些尽显富丽堂皇贵气的章程都否了,亲笔描画出一个样子,交代了一些细节。
工部见他这样上心,便知这是不可能更改且一定要尽善尽美地把图样还原的一件事,一个个揣着忐忑的心肝儿,费尽口舌地交代工匠。
如此,七日后,尽显世家底蕴、清贵、内敛的镇国公府门呈现在众人眼前。萧拓瞧了瞧,了句“凑合”,就甩手走人了。
首辅大人闲来很少夸奖谁,一句可以、凑合,那就是别人口中的挺好、真不错。
大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门楣上的匾额的事,工部也揽了下来,起初是想着一事不烦二主,要萧拓书写匾额上的斗方大字。
这回萧拓就不肯了,直接让他们去找一位当世书法名家,已经好招呼了。
这也差不多,人们喜滋滋的请了名家写好匾额上的字,又赶工用上好的木料做好匾额,随后将字拓到匾额上,力图做到分毫不差。
如此尽心,并非圣命难违,只是都想为昔年的名将尽一份自己的力。
但是,他们这样热火朝天的忙碌期间,钟离远始终不曾路面,甚至不曾派亲信来看过一眼。
顾泽私下里有些担心:钟离远离开北地时,是以养病为由,连番风雨过去,却始终不曾现诸人前,莫不是……
钟离远与攸宁的渊源,他已有了算是详尽的了解。假如钟离出了岔子,定会成为攸宁的沉重击。
而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他不由一次次暗暗叹息。
如今的攸宁,在他眼里自然不是对手了——经过了种种是非,他早已晓得把她当对手是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为了保顾家不会陷入风雨飘摇,一段时日内,是尽心尽力地做好她安排的事。攸宁也没亏待他,偶尔命人给他的一些消息,不是关乎同个部堂哪个同僚的差错,便是推荐给他幕僚,亦或帮他拓展一些人脉。
没有这些前提,谭阁老是不可能看他顺眼的,也不会一次次口头上表扬、递折子为他表功。有了这些铺垫在先,到了他与前一任左侍郎调换位置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是情理之中。
所以到如今,就算抛开关乎官场的那些是非,顾泽只为着长子明显为着亏欠对她的那点弥补,便也如长辈对晚辈那般,希望她过得好一些:不再经风雨,不再历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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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陌用了整日,也没把口供写完。
他是有些受不了这种情形:她是上差,他是已得了惩戒的人犯。
于是,下笔时总是心浮气躁,不是忘了之前好的腹稿停滞不前,便是写错字要重头来过。
叶奕宁一直有着近乎冷酷的平静,该看公文看公文,该出去吃饭就吃饭。
天色不早了,有交情不错的三个同僚出现在门外,手势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吃饭,她笑着颔首,手势告诉对方稍等。
三个同僚笑了,离开时拽走了守门的锦衣卫。
收起手边的公文卷宗,叶奕宁望向林陌,“看起来,我与林陌明日还要再来此处。”
林陌闻言望向她,长远的,定定的。
“心里不舒坦了?”叶奕宁和声问道。
林陌唇角逸出一抹浅淡而复杂的笑,“你手里的东西必然少不了,何不一起放出来?”
“这话的,你是傻了,还是气疯了?”叶奕宁不动声色,“刚为国公爷昭雪,就往死里收拾你,不知就里的人,难免以为只是我为了泄私愤才污蔑你,便又难免群情高涨地反对,我倒是无妨,却不想皇上和首辅要平白多看数不清的折子。人得有良心。”
“我对不起你,我承认,你不如直到底想要我怎样。”他凝眸,看住她星辰般璀璨的眼眸,“我要怎样,才能得到你的原谅?”
“别急。路我给你铺好了,静观其变就是。”叶奕宁起身,带上公文卷宗,步调优雅地离开。
原谅?她不原谅。
她助他位极人臣的路,她要他反方向走一遍。
官场上往上走的每一步,都会带来莫大的喜悦满足志得意满,而相反的话,期间的磋磨可就多的是了。
这就跟对待一个罪该万死的人一样,干嘛给他痛快呢?钝刀子磨着才最妥当。
她还不知道他么,他以为自己的报复会来自于他的亲友,会用那些找辙——她倒不是没想过,关键是那帮人除了又蠢又毒又嘴欠,怂的很,平时也不过是鸡骂狗苛刻下□□妾争宠那些事,就算全部撂出来,又能把他怎么样?
林家不是顾家,她手里没有危及他整个家族的罪证,也就选择了用公务上的事情找补。
攸宁这样也挺有意思的,她斟酌之后,深以为然。
每日天光那么长,没事或看或听一些热闹也是好的。
林陌脸色奇差地回到了府中。
进门前,望了一眼侯府的门楣,只觉失落、讽刺。
只有从七品官职的侯爷,任谁都会觉得可笑吧?
萧拓过,他是他手里一把刀而已,眼下对他的事情一言不发,便是真的放弃他了吧?
京卫指挥使补缺人员还没定下来,也不知萧拓会提携谁,更不知顶替他的人,来日的战功会不会胜过他。
原来,他们的都是真的——萧拓、唐攸宁,不论借人之口还是直面相告,一字一句都是真的。
而他却一度真心实意地以为,自己只需要再历练些时候,便能坐实与昔年钟离远、萧拓比肩的沙场奇才的盛誉。
怎么会自大到那种地步的?
奕宁分明郑重地提醒过他:名将扬名的方式亦是不同的,钟离远与萧拓,哪一个起初到了军中,都是饱受麾下将士质疑刁难的局面,而朝廷中没人替他们劝那些将士;其次他们率兵征战时,军需一直是最大的问题,朝廷一直不能及时供给,他们依靠的是治军严明得来的民心所向,一次次得到百姓商贾的主动捐赠银钱等物,而后他们又与朝廷协商,给了那些百姓商贾应有的补助。
而他在名头越来越响的时候,竟然以为自己是应运而生的武将——前人的苦,轮到他的话,也不见得不能化解,在自己领兵时从来不愁军需的事,那不是应当的么?——太天真了。
这世间哪里有什么应当与否,只看有些人愿不愿意为你披荆斩棘铺平前路。
一再受挫,总归与萧拓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没法子心生不满,反而悟出了很多事,明白首辅在他身上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能有那大捷班师之日。
换了他,是绝对做不到,那是一想就觉得能把自己累死但是也不大可能做成的事。
萧拓做到了。
也只有他,才能做到。
林陌脚步迟滞地去往书房的时候,想着自己欠的不只是奕宁,还欠首辅一句抱歉——总出幺蛾子,让首辅又要付出额外的精力。
但愿还有机会,能够当面致歉。
其他的……
顺其自然吧。
除了顺其自然,他还能怎样?已然处于官场绝对的劣势,除了逆来顺受,还能做什么?
他情绪前所未有的消沉,也就没有发现府里有什么不对劲。
叶奕宁和同僚一起吃过饭,就策马回到了兰园。
倒是没想到,有人在门前等。
是林太夫人和宋宛竹,前者看到她,便匆忙上前行礼,“叶大人。”毕恭毕敬的。
宋宛竹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来。
叶奕宁挑了挑眉,道:“到外书房话。”她可不想跟着她们在外头丢人现眼。
策马进门,洗漱更衣之后,她走进外书房。
林太夫人和宋宛竹一直都没敢落座,局促不安地站着,见叶奕宁落座,再一次上前深深施礼。
“免礼。”叶奕宁从周妈妈手里接过一盏六安瓜片,尝了一口,展目量。
林太夫人如丧考妣。
宋宛竹形容憔悴,神色木然,像个牵线木偶。
事实上,宋宛竹算是被强压着来的。林太夫人坚信她是罪魁祸首,今日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后,竟想出了用她作为给叶奕宁的交代的法子。就是,林家愿意把她发卖到叶奕宁这儿,只求叶奕宁不再刁难林家。
“什么事?。”叶奕宁坐在那儿的神态,与在诏狱刑讯案犯时的差别不大。
林太夫人只觉得被她过的面颊又在隐隐作痛,心里在冒着丝丝寒气,却又不敢不及时回答,欠身道:“林家今日出了这样的事,我已经问明原委,也真的知错了。这趟过来,是为以前的事向叶大人赔罪,给你个交代,只求你日后高抬贵手。”
这样简简单单的辞,也是跟族里的人再三商量之后的。她不想再在言语间惹怒叶奕宁,更不想再挨。
“给我什么交代?”叶奕宁只问要点。
林太夫人就把宋宛竹往前推了一把,“一切都是这宋氏的错,林家愿意把她交给叶大人,随你如何发落。”
宋宛竹抬眼望着叶奕宁,目光呆滞,眼中没有一丝光彩,倒是还知道顺着林太夫人的话往下:“奴婢知错了,愿意为奴为婢,随叶大人如何处置。”
叶奕宁慢条斯理地喝茶,过了好一阵,才轻轻笑道:“只是到了今时今日,就把个大活人送给我,等到境遇更差时,岂不是要给我备好杀人的刀了?”
林太夫人一听这话音儿,就知道她好像是不大愿意领情,立刻就差点儿哭出来,又不敢。迅速斟酌之后,她狠了狠心,跪倒在地,哽咽道:“叶大人,我们真的知错了,以前种种,都是林家对不起你。”她是真的老实了。
宋宛竹无法,也随之跪倒在地。
叶奕宁纤长的睫毛缓缓地忽闪一下,眼波流转着凉意,“只要是内宅之外的事,就是我和林侯之间的事。
“也别动不动就谁对不起谁了。毕竟,这账要看怎么个算法。
“到了今时今日,我其实应该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没让我耽搁更多时间在林家。
“日后不要再来见我,我早了,不需再见。
“言尽于此,请回。保重。”
周妈妈立刻带着手脚麻利的婆子过去,把两人半是搀扶半是架着的弄出门去。
室内安静下来,叶奕宁又喝了一口茶。
林太夫人这种人,以为任何事都是人情来往可以解决的,往日你对不起我,我得势了就给你难堪;如今我处于劣势,就来求你抬手放我一马。固执地认为什么门第之间都是这样的情形,而且生平好像都没什么老死不相往来的人,乐于一生都局限在固定的一个圈子里,对不喜的人耀武扬威或是等着耀武扬威的一日。
活着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其实本也可以这么简单。
到眼下,带着宋宛竹前来,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招了。尽了最后一份力,得了准话,日后也就消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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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的书房。
室内放了足够的冰,氛围凉爽宜人。
攸宁站在大画案前,凝神作一幅工笔画。
画的是那次亲眼所见的,初六捕猎的画面。
当日所见,每一幕都如刻画在了心里,便想呈现出来。
幸好工笔画这方面,布局、配色、笔触要恰到好处的融合在一处,不需一气呵成,时间久了腕力虚浮这一点,也便成了可以调整的问题。
这会儿,十九窝在太师椅上呼呼大睡。
初六则坐在攸宁特地给它备的太师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描描画画。
个子太大了,椅子对它来有些狭窄,坐那儿就别想来回活动了。
可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在寻常人或许都会不耐烦长久观望的作画之类的事情上,它倒是一向显得兴致勃勃的,或许在它眼里,一点点的变化,都是非常明显且有趣的。
攸宁会时不时摸一摸它的大头,它则会时不时趁着攸宁蘸颜料的时候蹭一蹭她肩臂。
那份儿聪明体贴,简直到了令人心疼的地步。
起来,这个夏季,初六捕猎方面终于有了明显的进益,时不时就从专门供它狩猎的林子叼或者拖出来一只野兔、山鸡、野山羊。
它也不吃,陶师傅根本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样子。
或许在它看来,捕猎是与生俱来的使命,必须得学会学精,但具体怎么个执行的法子,也得随着它的喜好。
相应的,十九的日子也过得多姿多彩起来:个子明显长大了,不再是动辄摔得龇牙嗷嗷叫的怂样儿了,就被初六允许随着一起去捕猎。
就算偶尔帮了倒忙、添乱了,初六也不再揍它,只是带着它默不作声地返回,很有个师父的样子。
而在白日里,几乎每日午后,两个都会去河里湖里游个来回,上岸后时常嬉闹一阵,嬉闹时的情形,根本就是两只扩大了身形的猫,尤其是相对挥舞着圆圆的大爪子的时候。
要多可爱有多可爱的两个子。
四夫人随着四老爷没见两回,就心底喜欢上,见天儿往静园溜。
为此,妯娌两个少不得偷偷摸摸地了一阵子悄悄话,对老夫人、二夫人、三夫人那边统一口风,咬定攸宁先前过的那些善意的谎言。
萧拓走进门来。
回到家里才知道,谭阁老家里今日有宴请,除了攸宁,都去赴宴了。
进门看到这样有趣又温馨的一幕,不由弯了唇角。
初六立刻望向他,坐得板正了一些,表情也明显地活泼起来。
萧拓走过去,拍拍它脑门儿,“怎么着,还想学画画?真想成精?”
攸宁失笑。
十九如今今非昔比,听到他的声音就醒了,而且一刻不耽搁地扑到他怀里起腻。
初六直接无视了,继续瞧着攸宁作画。
过了会儿,萧拓抱着十九站到攸宁身侧,瞧了瞧,就知道她在画的是哪一幕,“偏心,没我们十九的事儿?”
“十九让四哥四嫂画。”攸宁,“我先把这一幅画完再。”
萧拓拍了拍十九的背,“你这个孩崽子,得谁跟谁亲,认真比起来,跟我最没良心。”
十九喜滋滋的摇头晃脑。
“十九是成不了精了,当你夸它呢。”攸宁忍不住笑道。
萧拓也笑,“傻,有什么法子呢?”
攸宁没辙地笑了笑,没数落他又数落虎孩子傻,和声道:“听陶师傅你今儿回来,就想着一起吃饭。在外吃过没?”
萧拓道:“没,忙完手里的事儿就回家来了。”
“那就成。”攸宁,“你等我一会儿,一起回去。”
萧拓笑微微地嗯了一声。
攸宁手边的画告一段落,为防止两个家伙在上头印上自己的虎爪,便将画纸暂且存放到了书房里的密室之中。
随后,夫妻两个又哄了初六十九一阵,便回了正房,洗漱用饭。
菜肴中有鲜藕、鲜美的鲈鱼,其余几道菜是时令菜蔬。天气的缘故,人只想吃得清淡爽口些。
饭后,两个人到了正房后的花园里。
开得繁盛的花树林前,有一架秋千。
萧拓携了攸宁漫步过去,示意她坐上去,转到她背后,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推着,问她:“喜欢荡秋千么?”
攸宁很诚实地道:“时候喜欢,也不爱玩儿别的。”
萧拓微笑,“时候看着同龄的孩子玩儿翻绳、跳百索、木剑什么的,是不是觉着特别无聊?”
攸宁语声里也有了笑意,“是觉着挺无聊的,也就九连环有些意思,但又不可能总得到别的花样。”着向后仰头,看了他一眼,“你也是这么过来的。”
萧拓就笑,默认,“我时候不合群,听同龄的人话觉得就是受罪。”
“我还好。”攸宁轻声道,“我喜欢听人话,只要不是数落挖苦我的,都爱听。”
萧拓腾出一手,抚了抚她面颊,“倒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攸宁道,“能随口出来的事,就都是不在意的了。”
萧拓想了想,“我有时候随口出来的事,也是特别重要的。”
攸宁笑出来。
温柔静谧的夏夜,晚风徐徐,她在秋千上的身形随着他温缓的手势来回荡着,衣袂随风轻舞。
她看不到身后男子此刻的样子,却又似是能够清晰的看到:他低眉敛目,似有无尽耐心,笑容比这夜色更温柔。
同一时刻的竹园。
皇帝走进书房。
钟离远坐在窗下的棋桌前,看到她,神色倒也寻常,起身拱手一礼。
“免礼。”皇帝有些无奈,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你也坐。我只是来看看你,过的。”
“有劳。”钟离远回身落座,“这一两日也就该去进宫谢恩了。”
皇帝心知肚明,前尘旧事,他已不想再提及,也便只实际的事:“户部和工部的人都在揣测,为何到了如今,也不见你去府邸看一看,连个下人都不曾派去看看情形。”
钟离远落下手里的黑子,又取出一枚白子,“我不大懂得那些,凭谁也能比我安排得更周到。况且迟早会相见,不差这几日。”
皇帝颔首,“对你的官职,我还拿不定主意,也是想着,先问过你的意思为好。”
“官职?”钟离远手中的白子落下,“我是不会为官当差了。谢恩同时会婉拒所得一切封赏。”
“怎么?”皇帝凝着他清冷的眉眼,“是不想,还是不能够?”这其中的差别太大了。
钟离远抬眼,视线笔直地望着她,“有何差别?”
“我不相信你不想,”皇帝的语声轻而哀凉,“你的抱负就是河清海晏、盛世清平,就算你经过怎样的腥风血雨,这一点总是不会改的。我也想,更需要你帮我。”
“的也对。”钟离远敛目,“这一点我是没变过,可我所能做的,也并非没人能代劳。”
“要是不能,”皇帝的手不可控制地抽搐了一下,“又要怎么?你……你把你的脉案给我,我便是把这天下翻过来,也要为你找到药到病除的良医。”
钟离远沉默着,直到拈着的棋子落下,才看向她,显得很是不以为然,“你这个人,如今怎么变得这样自相矛盾了?”
前脚还什么盛世清平,后脚就要劳民伤财。皇帝当即意识到了这一点,懊恼地蹙了蹙眉,强辩道:“眼下不论如何,都是乱糟糟的,多这一件事也不算多。”
“这话就更混帐了。我也早已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例如这些话,例如专程前来。”钟离远。
“……”皇帝低下头去,良久,惨然一笑,“是我不晓事,叨扰了。”
不需要告诉他的,她会一直在他面前保持缄默。
他已不在意,已经能漠然对待往昔,是他的福,她该为他珍惜,不论这样的光景有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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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早朝期间,钟离远进宫谢恩,皇帝当即命宫人请他到殿堂之上。
遥遥的,她与百官望着钟离远一路稳步而来。
这样时刻的他,全然不是她私下里相见的病态淡然的男子——与记忆中迥异的人。
到了皇城内的钟离远,整个人自然而然地又焕发出无形的光,有着他最让人熟悉的威仪与风采。
便如此,哪怕形容有了改变,只要见过他的人,便能一眼认出,再不会错。
接下来,钟离远到了御阶前,按部就班地行礼谢恩,为钟离悦告罪——只人在他乡,尚未赶至京城,末了婉拒封赏。
君臣之间几个回合之后,在皇帝的坚持下,他只能对封赏却之不恭,之后适时告退。
当日,一些官员下衙之后,收到了钟离远的设宴相请的帖子,只是地点不在国公府,而是竹园。
众人虽然不明白他怎么还不入住御赐的府邸,却也都因受到邀请而满怀欣喜。
长公主闻讯后,沉默了好半晌,随后不抱希望地道:“不要再让太医大夫过来了,我已然痊愈。三日后设宴,下帖子给镇国公。”
帖子送到竹园,如石沉大海,连句回话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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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如水,无痕无声。
转眼就到了老夫人的寿辰,当日一早,攸宁特地提醒萧拓:“今儿你可要记得照常下衙,早些回来给娘拜寿,寿礼我也给你备好了。”
“我也让景竹准备寿礼了。”萧拓委婉地表示自己并没忘记这件事。
攸宁却道:“没我帮你准备的好。”
萧拓笑了,狠狠地亲她一下,这才大步流星地出门。
巳时前后,便有宾客相继登门。
这次算得比较稀奇的一件事情,是杨锦瑟随着杨夫人过来了。
倒是攸宁有些意外,悄声问杨夫人:“您家这宝贝闺女怎么会得空?”
杨夫人笑答:“这还真不关我的事儿,她自己张罗的,几天前就开始磨烦首辅大人,这才得了一日的假。”
攸宁忙道:“这可真是有心了,回头我得跟我婆婆念叨念叨。”
一旁的杨锦瑟瞥了攸宁一眼,给了她一记“我知道你们在什么”的眼神。
好巧不巧的,也被杨夫人逮了个现形,当下就狠掐了一下她的脸,“你这是什么态度?等会儿拜寿要是还这德行,回家就家法伺候!”
杨锦瑟嘶地一声,却又敢怒不敢言。
攸宁笑得不轻,也不想让杨锦瑟在人前太跌份儿,连忙哄着母女两个进了待客的花厅。
今日的宴请与先前又不同,赋闲在家或是理庶务的老爷,又或是少年郎,也是上午就到了,很多支撑门楣的官员则要等下衙之后前来。
宾客过来都是为着给老夫人拜寿,由此,这种宴席的章程便与规格的宫宴章程大同异,攸宁和几个妯娌早就考虑在先,一起商量着安排下去,细致到微末事。
二老爷、三老爷、四老爷和萧延晖也尽心尽力地帮衬着应承宾客。
再怎么样,兄弟三个也是曾经在官场行走过的人,见识谈吐其实都非常人可及,应付起来倒也算得轻而易举。
萧延晖一直被三个人轮流带在身边,听闻的他们有意无意中的点拨积攒下来,亦是受益良多。
待得午间宴席之后,他们便请男宾到外院消遣,女宾则遵循常例,随兴致选择去处,只要别往外院跑,怎么都行。
而各路女宾今日热议的一个话题是萧府婆媳几个的服饰。
“老夫人穿的暗红色褙子、墨绿色棕裙,瞧着真是让人眼前一亮,且是越看越能看出些门道,褙子上的银丝纹样、裙子的襕边,都是费尽了心思。”谭夫人道。
杨夫人接话道:“听过了,是几个儿媳妇一起琢磨着让针线上的人做的。”
谭夫人一边眉毛挑起来,“你这人,如今对我都没个准话了?怎么可能?”
杨夫人也无奈,“婆媳几个都这么的,我也不信,可也没辙不是?”
谭夫人就笑了,“今儿也就罢了,回头再哄着老夫人告知原委。”
“这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年纪轻的人关注的焦点则是妯娌几个的衣饰,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妯娌几个偶然间听到,俱是抿嘴一笑。
二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今日的穿戴,都是依着攸宁画的样式做出来的。
穿着的因着不断得到宾客由衷的称赞而欢喜,更对攸宁生出感激与亲近。
至于攸宁,便是有了些的成就感,且有点儿踌躇满志的意思:往后还要多给婆婆妯娌做些衣服。
到了傍晚,上十二卫的一些首领跟着萧拓回到萧府,相继到了内宅待客的花厅给老夫人拜寿。
随后相继而来的,便是各个部堂、衙门的一些官员。
是夜,宾主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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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攸宁收到了一份于她而言算得特殊的帖子:来自竹园,钟离远。
她当即就应下,而且即刻出门,去往竹园。
这是谁都拦不住的事。老夫人一看她神色便知晓了,笑眯眯地只管去,别忘了回家就成,要是闹天气的话,你就在那边等一等,等着老五去接你——眼下我觉着能使唤他了。
攸宁忍俊不禁,笑着称是。
去往竹园的一路,她心绪其实一直有些忐忑。
虽然不得相见却一直相伴,这些年一路走来,她不需见他,也晓得他一些从细微处流露转变再一点点让她成习的习惯,可她时时留意捕捉到了,也便了解他的心性,所以,也便成了最有默契的人。
自他昭雪一案落定之后,她便没了目标,同样的也因一种预感陷入惶惑不安,所以,有段日子不去看望了。
不见,意味的是逃避。
她知道他在这之后会有些举措,至关重要的,甚至于,是她不愿接受却又必须接受的。
来到竹园,兄妹两个相见之后,起初只是寻常的情形,直到攸宁留意到了书房里多出来的几个箱笼。
“这是——要搬到国公府的么?”攸宁问道。预感不是,绝对不是,还是希望他亲口否定。
“不是。”钟离远和声道,“这些是留给你和兰业的。往后你们用得着。”
“……”攸宁抿了抿唇,面无表情地隔着偌大的书案望着他,“你呢?你不需要这些了?”
“我还真是用不着了。”钟离远回望着她,目光坦然而诚挚,“你们比谁都更明白我的心思,也更明白我的情形。”
“不明白。”攸宁眼睑缓缓低垂,“我不明白,更不想听这些话。”透着执拗与不忿。
“傻姑娘。”钟离远语声里有了笑意,“总这么着,岂不是让我更不放心?”
攸宁深深呼吸几次,平静下来,点头,“随你怎么着吧。”停了停,不免问起阿悦,“你对阿悦,到底是个什么算?”
钟离远道:“过些日子,让她到国公府住上一阵,随后兰业认她为义妹,你看可还成?”
攸宁默了会儿,“那自然好。再好不过了。”
“我先前也想过,兑现昔年的诺言,可是我想,到了这时候,便是我有心,你恐怕也不乐意。”钟离远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这的确是。”攸宁抬眼瞧着他,“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萧兰业认下阿悦,跟你认下我是不同的。”她抬手,用指尖挠了挠额角,“我为人处世从来就是那样,就像萧兰业的,有时候很离谱。我也晓得,只是改不掉,也不想改。既然如此,就给阿悦多一份安稳,少一分隐患。”
钟离远轻轻地吸进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向她,“以茶代酒,我敬你。”
攸宁扬眉。
“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了你这个妹妹,和任谁亦是可遇不可求的知己。”钟离远语声徐徐,“多少年了,其实不是我在陪着你,是你在陪着我,支撑我。
“没有你们两个,我兴许在赶赴北地的路上就已心灰意冷,甚而万念俱灰,加之伤病,死在路上的可能是就成。
“可是没有。
“你们两个左一封右一封的信件催着,恰如催命符,到了我这儿是相反的效用。”
到这儿,他不由得眉眼弯弯,牵出柔和温煦如三月暖阳的笑,“何其有幸。因着你们,我多活了这些年。这一点,这一声感激,我怎样也要当面道出。”
“知己?”攸宁更关注的是他同时提及的另一个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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